當年周滿在躲避王氏圍剿追殺時,便常在這種地方棲身,現在仿佛回了自己家一樣自在。
街道的地麵上,覆蓋著一層黝黑的泥土,也不知是這裡原本就有,還是長年累月從凡夫俗子們的鞋底攢下來的。
兩側商鋪擁擠的瓦簷連成一片,販夫走卒們在下方摩肩接踵,不時便有叫花子敲著破碗唱著蓮花落從街邊走過……
在三度婉拒勾欄裡那些向她嬉笑招手的男女之後,周滿總算看見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一家賣兵器的鋪麵。
門麵挺大,站在外麵看去,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各種兵器都齊全。在百兵之中,弓箭實在算不上主流,是以在鋪中隻占了不大的一個角落。
周滿隻在鋪麵前停得片刻,裡頭一名正在打算盤的青衫文士,抬眼便瞧見了她,友善地招呼她:“姑娘買弓箭嗎?可以進來看看。”
她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進來。
一眼掃去,各式各樣的弓都掛在牆上,有竹弓,木弓,鐵弓,甚至還有玉弓,甚至還有少數幾張用珍稀材質製成的弓。
那文士姿態隨性,大約是這鋪麵的老板,走到她近前問:“姑娘買弓是自己用,還是替彆人買,想要什麼樣的弓呢?”
周滿沒說誰用,隻道:“一張普通的三石強弓即可。”
那文士略一思量,便將牆上一張木弓取下來,道:“木弓弓身以樺木製成,弓弦乃蠻牛牛筋,弓力正好三石。”
周滿接過一看,便知他所言不假。
弓身打磨光滑,透出一股油潤,手掌握住舉起來也不算太沉,弓弦掛在兩端弓梢上,繃得緊緊的。
那文士道:“可以試試手。”
弓一旦握在手中,那種熟悉的血脈相連的感覺便在心間湧動,仿佛這木弓已經與她的肢體交融,不分彼此。
周滿很心動。
但她也清楚,泥盤街這種三教九流混雜之地,找不出幾個善茬兒來,街中開店的老板更是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奸商。
周滿沒有試,警惕地先問:“什麼價?”
那文士笑笑道:“八兩銀。”
周滿眼皮登時跳了一下,陷入沉默。
那文士瞬間看出她囊中羞澀,處理起來已十分熟稔,主動道:“這邊也有黃楊木硬弓,隻要五兩。”
周滿:“……”
那文士問:“這也不要?”
周滿搖頭拒絕,十分誠實:“還有更便宜的嗎?”
終於輪到那文士陷入沉默,抬起眼來,上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露出了個有些古怪的笑容,竟道:“有倒是有。”
周滿不解其意。
那文士隻輕輕伸手,斜斜往右邊地麵一指:“不過就看姑娘夠不夠膽買了。”
周滿順著他手指處一看,但見右側陰暗的角落裡,堆著高高一摞兵器。
隻是比起掛在牆上、放在桌上的那些,它們看起來仿佛是一堆破爛。
有的舊,有的殘,有的豁了口,有的斷了鋒,還有的……
沾著血!
裡麵有部分血跡已經陳舊,但剩下的大部分卻是顏色猶新,仿佛才剛凝固不久。
周滿麵色微微一變,已經想到了什麼。
那文士隻笑嗬嗬道:“剛送來的,正熱乎呢。不僅有普通人所用的兵刃,說不準還摻著幾件修士所用的法器。不過就是來曆不太清楚,價錢雖然便宜,但向來隻有亡命之徒敢買……”
泥盤街就這點好,什麼都賣,什麼都敢賣——
不管是活人的東西,還是死人的東西。
周滿知道,這種兵器都是燙手貨,要麼是誰殺人越貨後收來,要麼是哪邊修士火並後打掃戰場撿來。
正如文士所言,價錢非常便宜。
不僅因為這些兵器西多少都有一定程度的損毀,更多是因為很難判斷兵器的原主是誰、上麵有無特殊記號,所以尋常修士為避免不必要的禍端一般不敢接手。
文士轉著眼睛打量她,似乎好奇她的反應。
周滿的目光則落在這堆兵器上。
裡麵大部分都是刀劍,僅有一張殘弓,損毀嚴重,看起來已經不太能用了。但在殘弓旁邊,倒插著幾支箭,箭頭雖然染血,可隱約能看見上麵還殘留著幾分暗銀的鑄紋……
——沉銀鑄紋!
周滿心頭微動,但並未出聲。
那文士瞧她麵色有變化,以為她是不敢買,便笑著勸道:“還是試試這張弓吧,萬一試過之後很喜歡呢?若的確合適,在下倒也不是不能便宜點賣你。”
話說著他又將方才那張樺木弓遞來。
周滿尚在考慮之中,這次倒不拒絕,伸手接了弓,握在手中,輕輕扣住弓弦的同時,將弓高舉。
這一刻,她整個人的神態都仿佛變了。
深沉若淵,峻拔如山!
長弓一舉,便好似九天神女,竟給人一種遙不可及之感。
站在旁邊的文士,竟覺得自己天靈都在這一瞬間震了一下,街麵上渾濁潮熱的風,也仿佛在這一刻冷卻靜止。
這姑娘舉弓的架勢……
文士嗅出一分不凡的氣息,眼神閃爍,正待要說些什麼。
可沒想到,外頭街市上忽然傳來一陣吵嚷之聲,伴隨著一陣呼喝:“讓開,都讓開!”
文士不由皺眉抬頭。
周滿也挑眉,放下弓,朝那聲音的來處看去。
泥盤街上原本擁擠的人群,此時都像是避瘟疫般朝著兩旁躲開,讓出了一條尚算寬闊的長道。
打街那頭來了一行十數人。
衣袍深藍,腰間佩劍,個個一臉肅殺,襟袖染血!
遠遠能看見他們後麵跟了一輛馬車,由兩匹黑色的駿馬拉著,龍銜寶蓋,鳳吐流蘇,奢華至極,簡直與這條陰暗汙穢的泥盤街格格不入。
街麵上當即就有人罵出了聲:“他奶奶的,這土匪前兩天才收了賬,怎麼今天又來?”
也有人悚然:“他這是遇到什麼事了?”
當然還有人納悶:“不聽說他替那宋家仙子找碧玉髓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