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淮宜市。
烏雲成團下壓,濕噠噠的空氣浮動夏末的燥熱黏膩。
舊城區的長途汽車站人山人海,許奈奈背著大包小包擠出來,垂在胸口的兩把麻花辮飛著亂糟糟的毛絮。
許慧玲在出站口等候已久。
“一中的老師都已經說好了,明天直接跟著老生報道,他們高一升高二分了次班,大家都是新同學,蠻好適應。”
許慧鈴接到許奈奈,和她擠上通往新城區的唯一公交,發酵的汗味和農民工外地口音的嘈雜聲充斥滿狹小悶熱的車廂。
許奈奈提著打補丁的行李袋夾在人群中,低低應聲:“謝謝姑媽。”
許奈奈自幼父母離異,女方放棄撫養權,八個月大的時候就開始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許建保除了過年回來要錢常年遊離在外,上學期突然帶了一個能當她姐姐的女人回村說要再娶,許爺爺直接氣到高血壓發作住院,村裡家家戶戶都在看笑話。
許奶奶一邊罵許建保四十歲的人還不知輕重,一邊又怕風言風語影響許奈奈學習,便聯係了嫁到大城市的許慧鈴,將她從遠寧縣轉到了淮宜一中。
許慧玲笑笑:“不用謝啊,就當自己家,不要拘束……”
路邊風景唰啦啦地往後移,舊城區的矮平房逐漸被走進新城區的高樓大廈代替,沿街兩邊綠植修剪整齊,寬闊的大馬路交通井然有序,沒有人亂闖紅燈,十字路交警站在中間揮手指道。
天色朦朧,CBD大廈上麵高亮的LED屏幕仍然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卻照不亮許奈奈一潭死水的瞳仁。
兩個小時公交轉地鐵,許慧鈴帶她踏上富人區的園內公交。
這邊依然人煙稀少,卻和舊城區的頹敗破舊完全不同。
每一塊草坪都修整出金錢奢靡的形狀,小區大門富麗而奢華,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君頤壹號’幾個大字,兩邊坐立兩尊白玉石雕刻的石獅子。
許慧鈴耐心對許奈奈囑咐:“你小時候見過姑爹的吧,這個點妹妹補習班應該結束到家了,家裡還有爺爺奶奶,待會一定記得先叫人。”
杜興宏是許慧鈴的丈夫,兩人育有一女,名叫杜夢婷,今年十一歲,小學六年級。
許奈奈點頭:“好。”
許慧鈴從包裡掏出門禁卡‘滴’的一聲刷開鋥亮的鐵門。
遠寧縣是臨江省內出了名的貧困縣,鎮上基本上沒有高樓大廈,村裡更是泥濘不通路,許奈奈沒見過這樣高檔的小區。
她埋頭跟隨許慧鈴乘上9樓的電梯,電梯啟動時輕微晃動了一下,許奈奈扶住壁麵,臉色微白,很明顯嚇到了。
許慧鈴嗬嗬一笑:“彆怕,正常的,記住是B棟3單元907,你以後放學直接回來。”
許慧鈴又交代了幾句,‘叮咚’一聲電梯抵達樓層。
君頤壹號是淮宜市有名的富人園區,高層都是一梯一戶,電梯門打開就是玄關。
“哎喲我們婷婷跳得真好看!以後一定能當個大明星!”
影碟機連著液晶電視的音響傾泄而出,客廳裡穿著芭蕾舞服的小姑娘隨著節奏轉圈,奢華皮質沙發上圍坐著女孩的‘觀眾們’。
一切歡笑鼓掌在大門打開時戛然而止。
幾道視線唰唰投過來,許慧鈴把她往裡帶了幾步。
“......姑爹,杜爺爺,杜奶奶。”許奈奈咽了口唾沫,扯平皺巴巴的舊衣角,記得囑咐挨個叫人,“妹妹。”
無人回應,方才歡樂的氣氛不複存在,錢翠英上前關了影碟機。
許慧鈴領許奈奈換了鞋,笑著打圓場:“爸媽,這是我侄女許奈奈,之前跟你們說過,成績很好的姑娘,以後我們婷婷可要跟姐姐多學習考上一中,婷婷快叫姐姐。”
話落,杜夢婷像是見到壞人一樣撲進錢翠英懷裡:“奶奶......”
錢翠英涼涼地瞥了她一眼,沒搭她的話:“你這媽真不知道怎麼當的,就把婷婷扔在舞蹈班也不去接,還得我這一把老骨頭去把婷婷帶回來!”
許慧鈴皺眉:“興宏,我昨天就跟你說今天下班去接婷婷。”
杜興宏不動聲色地拿起報紙,顯然是忘了這一茬吩咐。
“興宏加班哪有時間接婷婷?你每天在家也不工作這點事都做不好嗎?”錢翠英愈發不滿,“要不是我兒子在外麵賺錢養家你能住在這裡.......”
許慧鈴在外人麵前不好解釋,她抿唇沉默幫許奈奈提起行李。
杜夢婷突然從錢翠英懷裡跳下來,警惕地擋住自己的房門。
“不許進去!”小女孩活像個衛士,嫌棄地打量許奈奈,聲音尖細,“你怎麼還紮這種頭發啊,好土,衣服也好臟!”
許慧鈴嗬斥:“杜夢婷,媽媽平時怎麼教你的?麵對客人要禮貌!”
杜夢婷瑟瑟地看著媽媽,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哦喲喲我的乖乖!”錢翠英立馬心疼地抱住孫女,作勢朝許慧鈴揮拳頭,“都怪媽媽,媽媽壞!媽媽壞!”
杜夢婷哭得直打嗝,旁邊兩個杜姓男人一聲不吭。
許慧玲無奈:“媽,你不能這麼慣著婷婷……”
錢翠英眼珠子一翻:“這怎麼叫慣著?她才多大你就吼她!”
聞聲,杜夢婷哭的更厲害了。
許慧鈴忍了口氣,繞過祖孫,示意許奈奈跟自己進屋。
杜家是標準的三室一廳一衛,夫妻倆住主臥,兩個老人住次臥,杜夢婷住兒童房,兒童房和廚房之間隔了個六平米的雜物間。
“我的乖乖莫要再哭咯,你看奶奶就說她不會跟我們寶貝搶房間住對不對?都是媽媽壞......”
許慧鈴關上房門,隔絕了客廳祖孫二人附和說媽媽壞的聲音。
隔間雖小,裡麵卻收拾地十分整潔。
麵對門是一架雙層床,上層堆積著大箱子裝好的雜物,還有幾籃子土雞蛋和米缸等其他東西,下層是鋪好的小床,右手邊有張朝南的窗戶,下麵是小桌子和台燈,門邊放著舊式的木質衣櫃。
年前杜興宏跳槽到大公司托關係買了這裡的房子,本來舊家的大部分家具都該扔掉,許慧鈴舍不得浪費選了一些能用的舊家具,恰好在這個小隔間派上用場。
“本來想讓你跟婷婷住的,但這孩子實在是被慣壞了,”許慧鈴難為情地解釋,“她晚上愛踢被子,你現在高中學習正是緊張的時候,打擾你學習就不好了。”
“這裡已經很好了。”許奈奈斟酌語序,頓了頓又說,“實在麻煩您。”
“哪裡麻煩,我們家婷婷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許慧鈴繼而告訴她洗手間方位,臥室開關,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那你先收拾東西,我去做飯。”
許奈奈默默點頭。
她帶的東西並不多,兩包行李裡麵有一包全是書冊。
她把書本堆上書桌按類整理,又將為數不多的衣衫鋪平掛進小巧的木質衣櫃,客廳裡時不時傳來壓低聲的爭執和小女孩的哭泣。
許奈奈沒有細聽,等做完這一切外麵傳來許慧鈴喊吃飯的聲音。
她躊躇須臾,解開自己發毛的雙麻花辮紮成高馬尾,下定決心般站在門把手前深呼吸,推開房門。
客廳卻不見杜夢婷和錢翠英。
許奈奈鬆了口氣。
“奈奈快去洗手吃飯了。”
杜興宏和杜爺爺話少,許慧鈴眉眼難掩倦怠,幾番想說什麼又顧著許奈奈還在作罷。
剛剛杜夢婷又哭又鬨,許慧玲阻攔不住,杜興宏一句話也不說,錢翠英哄著帶她出去吃肯德基了。
一頓飯吃的沉默且尷尬,飯後杜興宏和杜爺爺去客廳看新聞聯播,許慧鈴一人收拾碗筷。
.......
夏末的天氣悶而燥熱,小隔間沒裝空調,許奈奈出了滿身汗。
她趴在小書桌上細聽外麵的動靜,等到一家人都洗漱進屋後才小心翼翼地拿上換洗衣物進洗手間。
從前在鄉下許奈奈沒見過浴霸熱水器,她脫光了衣服摸索著打開開關。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