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又往前遞了遞,“拿著呀。”
他這才慢吞吞接過來,緊緊握在掌心裡。
“若是閒得無聊,就找些事做吧。”她回身從食盒底部抽出兩本書來,一本《考工記》,一本《農經》,端端放到他麵前,“看看這些書,屋子漏了自己能修繕,前麵院子裡的空地上,還能種些芥菜和蔥蒜。以前常聽說讀書人有煙霞誌,雖然不能真正歸隱山林,權當怡情養性,忙起來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高存意始終眉頭緊鎖,他歎了口氣,“做太子時厭惡政務繁多,讓我喘不上氣來,現在成了階下囚,反倒開始懷念以前的日子了。”說罷頓了頓,又問她,“如今朝中局勢怎麼樣?以前的那幫老臣下野了嗎?”
居上其實很不忍心告訴他,擁戴他的那些臣子們大多升了官,又成了新潮的股肱,隻得含糊道:“新帝下過昭命,說臣僚們去留隨意,朝堂之上,應當有很大的變動吧。”
但流水的王朝鐵打的門閥,辛氏卻得以保全了。高存意心裡怨怪辛家人背棄舊主,但在居上麵前說那些沒有用,反倒是另有更要緊的事,要去托付她。
看看邊上侍立的藥藤,高存意啟唇對居上道:“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與你說。”
居上明白了,示意藥藤上外間等候。雖然這破屋的隔音未必能瞞過第三雙耳朵,至少人不在跟前,就當做回避了。
轉頭望向高存意,他落寞地站在那裡,穿著一身單薄的禪衣,少了錦衣華服,多了幾分清貴之氣。他說:“我能活到幾時,自己也不知道,我阿耶死得不明不白,他的死,是為淩從訓那反賊讓路,我若死,他們就越發後顧無憂了。我不服,也不相信自己會落得這樣的命運,我要從這鬼地方出去,我要召集舊部,複辟我大庸社稷。所以殊勝,我求你幫我個忙,替我找到東宮詹事府詹事徐速,讓他前往安西和北庭兩大藩鎮,找兩位大都護共議對策。”
居上呆呆聽著他的大計,像以前一樣,對他的決心表示欽佩,但論起實際操作來,她一如既往覺得沒有可行性。
存意這些年大多紙上談兵,他沒有正式處理過兵事,也許有治國之才,但不懂用兵之道。這江山已經變成淩氏的了,朔方和北庭、安西都為藩鎮,就算沒有一早聯合,現在也不會願意在天下大定後再去冒險。且不說徐速是否還效忠他,即便效忠,去了那裡也隻有挨宰的份。何況現在新太子已經冊立了,新的東宮也已經組建,原先東宮的太子賓客全被招安了,徐速必定也在其列。
仔細琢磨了下,居上問:“這段時間可有彆人來探望過你?
高存意神情木然,頗有被全世界遺棄的絕望。
於是居上打算斷了他的念想,“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彆難過,東宮的官員被殺了好多,你說的那位詹事要是沒死,恐怕也逃命去了,我怕是找不到他了。”
她說謊說得臉不紅心不跳,高存意大受打擊,瞠目結舌問:“真的?”
居上使勁點點頭,“我們什麼交情?我幾時騙過你!”
高存意相信了彼此間的交情,悵然過後喃喃:“殊勝,我隻有你了……隻有你,還願意來看我。”
居上說當然,“我時刻記掛著你,阿嫂也時刻記掛著你。原本她今日要來的,可惜病了好一陣子,起不來床,所以隻好我獨自來看你。”言罷怕他又要交代大事,忙道,“雖然我沒辦法替你傳話,但我可以給你送些小東西。你要什麼,同我說,我過兩日給你送兩包菜籽來,再給你送些茶粉和鹽,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種種菜,坐在院子裡煎煎茶,怎麼樣?”
高存意的臉色愈加淒惻了,對於這位青梅竹馬,隻剩“少年不知愁滋味”這一評價,她哪裡懂得他亡國的痛苦!
算了,不可與之共謀,女孩子麼,種菜修屋、花前月下,她們更擅長這個。
長出了一口氣,他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多謝你,我沒有心情。”
居上“哦”了聲,這個時候大可不必太過善解人意,略逗留會兒便打算告辭了,“回頭我派人來,拿錢買通門口的武侯,你要是缺什麼,好托他們傳話。”
高存意頷首,知道她要走,眼神纏綿,充滿不舍。
一直把人送到門前,垂委的廣袖下,他悄悄伸手拽了她一下,“殊勝,你會等我嗎?”
居上心道其實你我之間談不上愛,說得太直接怕傷害他,隻好委婉地表示:“朝局還未穩固,這種時候,哪有閒心談什麼婚嫁。”
立意猛然拔高,簡直讓高存意羞愧,身在囹圄,居然還想著情情愛愛,原來自己還不如她通透。
於是居上在他敬服的目光下走出了小院,藥藤在外聽了個儘夠,好奇地追問:“不是說當今陛下並未大開殺戒嗎,隻要願意歸順者,仍舊酌情重用?”
“我騙他的。”居上負手慢慢走在夾道裡,唏噓道,“天下大定了,憑誰的力量都不能扭轉乾坤,我不答應他是為他好,他手無縛雞之力,想得太多隻會送命。況且這不是小事,倘或因此闖下大禍,讓阿耶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那倒是,藥藤攙著她的胳膊說,“咱們時不時送些吃的過去,就已經儘了娘子的意思了。殿下原本不是很體人意的嗎,現在卻強人所難起來。”
居上嗟歎:“人到了山窮水儘的時候,還體什麼人意!這事過去便過去了,回去不要提起……”
嘴裡正說著,轉過拐角,竟和一隊人馬狹路相逢。為首的人穿著黑鱗細甲,一張好大的國字臉,橫眉怒目,活像變文①裡的張飛。見了她們,乜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二位小娘子,是哪府的家人?”說話的嗓門也大,聲如洪鐘,震得人耳中嗡鳴。
居上和藥藤對視了一眼,“我們是弋陽郡主的侍女,奉命來送些糕餅。”
“隻是送糕餅?”
兩人點頭不迭。
誰知國字臉將軍分明不信,繼續狐疑地審視她們,“凡探訪修真坊者,皆要如實應訊。”說著抬手朝坊門外比了比,“二位小娘子,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