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非白騎著大胖驢,在驢背上瞧著村長笑。
村長以為人家不計前嫌願意來做客,順勢笑言下次一定好好招待。
羅非白:“立國建朝以來百年,北地有過幾次饑荒,大多因為戰亂,屍殍千裡,南方這邊倒是富庶安定,人啊,日子一旦舒服了,話就多了一些。”
“人言可畏,殺人無形。”
“再這麼多話,撩撥人性,放縱惡意,必然會惹是非官司。”
“這麼好的把柄,我若不乘勢拿捏住來找諸位麻煩,也實在是沒脾氣了些,父老鄉親們,可千萬不要給我這個機會哦。”
笑言如花,和善溫柔,實在不像是在要挾恐嚇這些村民,但嚇得眾人心口倒灌三月春寒,如遭雷霆。
這笑麵虎小白臉騎著驢走了,後麵素來跋扈口舌無狀的黎村人日後如何謹言慎行,不輕易埋汰他人是非,也是後話。
且在道上,那村長聽著耆老們厲聲嗬斥村裡晚輩們日後該如何如何時,心裡卻是思緒萬千,努力推敲著那羅公子最後看自己的眼神。
頗為意味深長。
他心裡惴惴,思慮片刻,忽喚來一些人,另做了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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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程路上氣氛沉重,也就兩個人顯得閒散隨意。
一個騎著好不容易找回來的黑毛大驢輕輕鬆鬆,偶爾觀望路上風景,指尖折了一株映山紅,隨著大胖驢搖搖晃晃走著搖曳顏色。
一個則是在看管下左顧右盼,跟脫韁出籠的野馬似的,時不時拽拉路邊的山果山花,走路還一蹦一跳的。
張叔瞧著阿寶這沒心沒肺的樣子都覺得揪心,想到羅非白記仇要挾村長等人的樣子,又不太有把握,故意跟江沉白等人聊起阿寶得病的緣由,反複用提及她的可憐,命運多舛。
聊著聊著,就提到了那年的災情瘟疫。
“像阿寶這樣在娘胎裡存活還能生下來且身體康健的,算是極少數了。”
小書吏說起自家的親戚,也是傷感,“我娘舅那邊小族就都滅了,我家老外婆提起這事都時常掉眼淚,像阿寶這樣受害的,也不知還有多少。”
張叔:“瘟疫事發於儋州那邊,如羅公子所說屍殍千裡並非誇張,人間慘劇不過如此,也聽說儋州那醫藥之風盛行,有些民間能人以大藥灌人急救,極少數的一些幸運兒扛過了疫情,但身體多有損傷,羸弱多病,殘損未全,壽命有礙也是尋常.....我問過村長,阿寶父母病急投醫,當年在外也的確從走商腳醫那花大價錢買了一些大藥灌下,若得常健,縱然癡蠻幾分,也算是上天憐愛,有所造化。”
結果就是倆夫妻還是損了壽長,齊齊早亡,而阿寶如斯長大。
都說到這份上了,張叔又低語了幾句後,還是依著自己的年歲優勢,看準時機,主動快了兩步到毛驢邊上,壓低聲音對羅非白道:“羅公子,你覺得這阿寶會被如何判刑?”
後頭,年少耳聰目明的江河聽到了,悄然抬頭,對此也有些在意。
剛剛聽這些人提及儋州瘟疫卻不搭話的羅非白此時驚訝:“張叔,您才是衙門中人,為何問我?”
張叔歎氣:“不瞞您說,若是以前我們老太爺還在的年歲還好,司法晴明,不吝欺辱人,但如今實在是時局不好,阿寶也是個好姑娘,實在不易,但她也確實違背法度,我等非做主之人,入了衙門就很難聊了,鞭長莫及,所以.....”
所以若以苦主之身寬恕阿寶,不欲申告,阿寶可以酌情免責。
但這樣一來,很可能也要寬恕罪大惡極的陳生。
這實在為難。
即便羅公子肯,衙門裡那些惡徒瞧見有便宜可占,未必願意放過阿寶,十有八九拿捏此事,非要把阿寶弄進大牢裡麵。
而從前衙門裡麵還分女牢男牢,後來老太爺沒了,什麼牛鬼蛇神都出來了,也就混淆了,期間的齷齪事不知多少,張叔有時都不願意待在衙門,寧可跋山涉水出去查案,也不願意瞧著那些惡行,不能容忍,卻又無法阻止。
羅非白聽了張叔坦然的訴說,緘默些許,似真的有些為難,但還是歎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隨你們去衙門走一趟吧,試一試。”
“其實若非必要,我是真不想去衙門。”
“那可不是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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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阜城還真算是一個好地方。
男方小城,魚米之鄉,幾次戰亂都沒有徹底波及到,雖有過幾次難民潮,未傷及根骨,加上漁利水運之便,尚算豐沛盈餘,百姓日子就算是好過的。
但也是因為多年的太平,如今凡有些波折變動,變化就顯得特彆厲害。
快到縣城城門,也就是南郊十裡亭,還沒瞧見那邊茶肆,就先聽見了嗩呐吹吹拉拉的聲響。
阜城人口也不算少,若有人故去,這也沒什麼,但前頭戴喪之人不斷發撒的紙銅錢揮揮灑灑的,滿路都是,且親眷許多,人泱泱一路似看不完。
到底是生死大事,雖有刑案,官差這邊也會回避幾分。
那邊的人倒也看見了江沉白等人,雖是家族大戶,也不願意跟官府對上,那邊領頭的喪儀典程人正欲交涉,也做好了避開的最壞打算,但張叔他們這邊脾氣好,先讓了,他們那邊這才放鬆一些。
不過兩邊交錯過,都瞧見了對方人馬中運送的死屍......
暫且不論這大族之人是何感想,是否覺得衝撞,反正羅非白這邊瞧見對方喪儀就知道是發引之日,既柩車啟行,正前往墓地。
本是尋常。
但一副棺槨過去了,又有一副,一副之後還有一副。
絡繹不絕,棺棺相護。
而對方喪儀隨人中有一些親屬,最顯眼的莫過於其中一家四口。
滅門之案,旁支繼宗,主理喪儀,那捧牌位的青年麵無表情,卻突然盯著毛驢上的羅非白。
眼神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