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認為自己有錯,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魏騁在心裡記下了這筆隱形的債務,若有機會他是要償還給慕容氏的。
故而今日陸逢渠提這個要求,魏騁是真不想答應。
在魏騁心裡,陸逢渠雖因為母親是雅妓在京中風評不好,又因深孝其母同陸老侯爺多年齟齬,性子也過於剛正乃至酷烈,但他實在是天下為數不多的好男兒。
京中這些勳貴子弟,讀書好的弱不禁風,武藝好的大字不識,有的離了溫香軟玉便像是被抽了魂,有的一天不嫖不賭就提不起半點精神。
亂世出英豪,盛世則出紈絝,陛下禦極二十年夙興夜寐、皓首窮經,換了海清河晏,太平數年,如今放眼京中的年輕一代,脊梁能挺直的,竟隻有一個陸逢渠。
這樣好的陸逢渠,也很好的慕容媞,明明就很般配嘛。
魏騁本就有愧於慕容家,好容易人家能有一門好姻親,他可不想再壞了人家好事。
魏騁同慕容家的瓜葛,作為摯友,陸逢渠自是知道。
前世上元宮宴上慕容媞本就沒看上自己,是後來他有了仕途軍功才“高攀”上慕容家這門親事。隻是前世是前世,慕容媞嫌惡他、厭棄他、愛他、恨他都好,隻是他陸逢渠一人受著。
可今生不一樣,他要定了言如許。
慕容媞個性不說全然肖似其父,但定有傳承之處。那隻七竅流血而死的小狸花就是佐證。
言如許那般木訥直白,心思簡單,不一定比那看熱鬨的小狸花聰明到哪裡去。
陸逢渠知道,在許多人眼裡,他因為惡其狠戾抗拒慕容氏,是荒唐的。
因為他在戰場上同樣嗜血,他領兵數年,在史官鐵筆之下,最大汙點就是曾在擊敗白闕十六部之後,滅十六部全族,壯年男子,老弱婦孺,皆無活口。北境寒天作煉獄,雪水化血水。但陸逢渠從未後悔過。
滅族軍令之後,他帶王師還朝,陛下讓他跪於護國寺英烈碑前思過。
整整三日,他不吃、不喝、不睡,眼前是曆朝殉國將軍的姓名,耳畔是僧人超度亡魂的誦經。
可當陛下再次召他,問他知不知罪時,他隻冷冷笑了。
他人雖跪著,脊背卻挺得很直,昂首回陛下:“大昭苦白闕十六部百年之久,這百年,十六部倚仗幅員遼闊,氣候惡劣,王師難以儘皆攻下。於是十六部日漸跋扈,收成少兵力弱時則遣使臣諂媚和談,遇豐年兵馬足則於我朝邊境城郭燒殺搶掠。先帝晚年,貪腐大盛,國境又遇百年難遇之旱災、洪澇,國庫空虛,軍政憊懶,糧草不濟,軍紀混亂。十六部亦遇荒年,卻敢擄我朝子民烹肉做湯。陛下禦極之後,整頓朝綱,誅殺奸佞,重組兵力,完善軍紀。彼時百廢待興,陛下給過十六部三次機會,締結太平盟約,先後遣兩位公主和親,可十六部做了什麼?撕毀聖旨,虐殺使臣,兩位公主勞軍而死。陛下,這樣的蠻族,不該誅嗎?!”
這番話字字泣血,逼得皇帝喉頭腥甜。
陛下作為中原霸主,尊嚴和臉麵曾被十六部首三番五次踐踏過,兩個親生女兒為國慘死,更遑論大昭被十六部斬殺的那些忠臣良將。
他何嘗不恨,何嘗不想將那賊首碎屍萬段。
可是陸逢渠滅的是十六部全族,昔日牧民牛馬,今朝屍山血海,全因陸逢渠一聲令下。
如若說為君王者,還有什麼好怕,一是天道,二是人心。
陛下深知,天道人心皆如是,凡事做絕,必現衰竭之象,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王朝。
大昭需要一個能震懾四海的殺神,陸逢渠確然是這樣的殺神。然則不容於世的殺神,又有何用呢。
陛下紅著一雙眼,顫抖著手扳住陸逢渠的肩膀,無奈痛陳道:“逢渠,你若這般執拗,不懂回寰,性命和名聲早晚會被你自己葬送掉。你明白嗎孩子?!你得明白啊!”
此刻陸逢渠又想起陛下對他說的這句話,真可謂一語成讖。
可陸逢渠回首那場長達三年的鏖戰,若是重來,他依舊會滅十六部全族。
白闕十六部首鼠兩端,他們的子民或有無辜者,但我大昭邊民難道不無辜嗎?
為了讓大昭兩萬萬百姓活得有尊嚴,他陸逢渠不介意去十八層煉獄渡上一渡。
這是陸逢渠對自己的認知,他也沉迷殺戮,也草菅人命,但他有要回護的人,有要堅守和忠於的信仰。
可慕容氏的狠辣,卻似比他更為純粹,那是對生靈的蔑視,對他人痛楚的漠然。他們沒有家國之爭的背景,慕容鐵尚有法度作寶劍,天牢作戲台,孽欲宣泄倒也得其所。
而慕容媞隻有一方家宅,和無數與之交往的女眷。
陸逢渠怕,怕慕容媞的這份狠辣泄到言如許頭上。
更怕言如許遭逢這樣的禍事,是因為他。
原來人有所愛,就會有所懼。
陸逢渠又想起不久前那場陰陽相會中的言如許,那身紅嫁衣太豔,豔得像血,勾起他彆致的殺欲。
若不是這場奇幻重生,陸逢渠承認,他當時恨不得化作厲鬼撲到她身上,再將她拉到陰曹地府,永生永世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