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卻不知道,崔季明當年的軍隊已經分崩離析,北部府兵製崩潰、幾座大營幾近滅亡,她縱然複出也未必有兵可以給她用。
殷胥微怔:“你看出來了?”
崔季明帶人來,顯然已經知道晉州是一個肥碩的誘餌了。
崔季明苦笑著搖頭:“我隻是因為了解你,猜的而已。你什麼都不要了,也要拖死大軍麼。”
殷胥看她難得正經的樣子,又想了想即刻就要到來的夜晚,那禁錮著他雙唇的枷鎖忽然打開,開口道:
“我已經確定突厥可汗大帳下有鄴人相助,且那位鄴人恐怕對我、對整個皇廷都十分了解。而且他也一直抱著這樣的自信。”
殷胥漸漸走到城牆的最西頭,這裡幾乎沒什麼士兵,籠罩在一片深藍的暗色裡。從黃河上來的飄蕩的濕霧籠住了這城的半邊棱角,使這座背靠河麵伏在水岸的城池看起來如同一隻黑色的巨蛙。
殷胥道:“那麼我就很容易分析他的策略和行事特點了,隻是如今北方兵不夠用,我們以六萬抵擋十五萬,隻能分布擊碎,隻要有五萬左右兵力被牽製在晉州,從河州至冀州十幾座城池一同動手,以弱為詐……”
可晉州其實就是空城,百姓南渡,兵力北調,卻要強作出強兵駐紮,軍武重鎮的樣子,又有他親自在此,突厥人縱然懷疑此地兵匪強兵駐紮,也不會相信一個皇帝,守著一座孤城。
殷胥從來就不打算離開這裡。
他的頭風病已經嚴重到了或許下一刻他醒來的時候,就雙目失明、口歪眼斜了。太醫說的他應當活不過二十五歲,如今也到了。
崔季明卻阻擋了他的話:“我知道你要乾什麼,這樣北方兵力縱然損耗嚴重,但十五萬大軍也能在黃河前有去無回。”
崔季明道:“可,我是知道的。”
她轉過臉來:“長安已然政變,李黨挾私兵將宮門大開,永王自南方正往長安去,這時候恐怕已經快到了。”
崔季明笑意泛苦:“阿九,其實你已經不是這帝王了,你可以放下這些了。”
殷胥覺得自己或許隱隱笑了:“永王姓甚?”
崔季明:“自然是殷。”
殷胥道:“突厥可汗姓甚?”
他心道:天下不是他的也無所謂,他們那幫權臣喜歡篡權,如附骨之蛆攤在這殘破大鄴上,他也且無所謂。
從將最精良也人數最多的禁軍調出長安時,看著求他收回成命磕的滿頭是血的群臣,殷胥就就知道他選擇了阻擋突厥,也意味著失去皇位甚至是性命。
他討厭折子與頭風病,討厭皇帝這天下最吃力不討好的活計。
但他更不想活著看到突厥踏過黃河到不過近百裡外的長安城,不想漢人依靠長江天險苟延殘喘。
“李黨沉寂七八十年,曆經三帝,野心與隱忍都可怕的很,永王太過依賴世家,李黨恐怕要的不是回長安而已。你……不怕江山易姓麼?”這種話,也就崔季明才會跟他說了。
殷胥:“與我何乾。”
這話說的好聽了,他本意想說的是:乾我屁事。
他說白了,也是累了,命就那麼長,他管不了後世。他們愛鬨鬨去吧,能做的都做了,還想讓他怎樣。反正大鄴要是毀在永王手裡頭,罵不著他殷胥。
隻要他死了,彆到地底下被爺爺和祖爺爺們群毆就成。
崔季明笑道:“就是,該咱倆什麼屁事兒!”
她倒是說了殷胥心裡頭的話,將手搭在殷胥肩上。
崔季明笑嘻嘻轉臉:“哎你說也你怪可憐的,臨死前連個軟玉溫香都沒碰過,嘖嘖,哪個皇帝活成二十四五還是個童子雞,乾脆就直接一頭撞死得了。人活這麼大,沒摸過一個女人的胸,你真是枉活一世。”
殷胥癡傻時被推上位,哪裡有人管他一個癡兒知不知人事。
權臣在位,想要逼迫殷胥娶妻生子,再拿稚子做傀儡,殷胥怎麼肯任人擺布。
日後重新奪|權,江山飄搖,朝堂混亂,世家想選妃重新染指後戚,殷胥心知餘命不久,多方選擇之下,更是決定後位懸空,宮中無妃。
他這輩子倒是坐實了孤家寡人。
殷胥瞥眼:“比不得你身經百戰。”
崔季明笑:“哈哈哈哈哈我這輩子啥事兒沒乾過,死了不虧哈哈,我跟你講,那平康坊的幾位娘子,那腰肢那身段,她們金蓮往我腿上這一盤啊,我真是半邊魂都要去了。”
殷胥讓她這突如其來的顯擺打悶了,半天憋出一句:“……無恥。”
崔季明:“哈哈哈哈這麼多年你罵我就那麼幾個詞兒啊!無恥混賬浪蕩子、流氓變態不知羞,咱能不能罵出點新意來!不說這個了,兩年不見,聊些有意思的。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唄!關於我的。”
殷胥麵無表情的轉了轉眼,內心卻警鈴大作。
一般到倆人都活不長的時候,就會有個其實做了好多年好朋友的大反派忽然反水,冷笑道:‘沒想到老子會背叛你吧,呸,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是敵人的細作!’
曆史和話本故事都愛搞這一套。
崔季明手裡拎著燈籠,一張笑臉貼來:“你肯定會嚇一跳啊,要不要聽?”
殷胥想著要是忽然崔季明掏出一把刀了,邪笑著往他胸口捅,把他往城牆下一推他該怎麼閃躲。不過腦補歸腦補,他自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隻是問了一句:“很重要麼?”
崔季明愣了一下:“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她可是想告訴殷胥,那個他覺得英朗帥氣,流連花叢,身高一米七純爺們氣質的崔季明,其實是個並沒有作案工具的女人。
雖然跟誰說誰都不會信,祖母出身波斯,母親又是鮮卑人,胡漢混血給了她立體的五官,個子在這個時代男子中也算得上的高挑,打仗多年北風一刮皮膚粗糙又曬黑了,年少時以流氓聞名又沒個正型,那麼多年她爺們的幾乎沒人懷疑過。
但她還是想告訴殷胥啊。
本來她也不是單純為了自由,才選擇裝扮成男子,隻是許多事情不得為之。一瞞便是天下人,便是十幾年。
殷胥做了她這麼多年的摯友,以赤誠之心待她,她早就該讓他知道的,卻不想著崔家一時在風口浪尖過,她為了家族,也不敢再說。
殷胥這人,也天生不是半點的遲鈍,從來沒有懷疑過。
不過這會兒,她不說也罷,瞞著殷胥一輩子,她都是他兄弟倒也沒什麼不好的。
殷胥眼神軟了一下:“子介,那就不必說的。”
他有些親近的喚她的字。
崔季明笑著點點頭,她掛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收了回來。
二人一陣無言,她稍矮些,與他並肩站在牆頭看著黃河粼粼水麵波濤翻湧,忽地崔季明轉過臉來,壞笑了一下。
那是她十幾歲時候上房揭瓦想乾壞事兒的典型笑容!
殷胥好幾年沒見過她這麼笑了,愣了一下。
“我還是應該告訴你。”她這麼說道。
崔季明伸出手,猛地捧住殷胥的臉頰,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唇撞了上去。
真的是撞,殷胥往後一個趔趄,他嘗到了某人唇舌的味道。
怎麼?崔季明是覺得朕臨死前連個人也沒親過,怪可憐的,非來成全他一下?
殷胥總是心不在焉的胡思亂想。卻不料崔季明抓著他的手,按在了她胸口。
殷胥心道:子介真是練得結實的好胸肌,這麼硬朗的身子骨。
半天才將感受凝在唇上,眼神彙聚到眼前貼的極近的這張臉上來,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後知後覺的炸成一灘,驚得推了她一把。
崔季明簡直穩如磐石。
……她一個練武出身的,他個頭風病弱雞皇帝,怎麼推得開啊。
然而她卻撤開了,微微一笑,眼裡儘是得意。
“果然我還是很歡喜你。”她說的很含混,目光卻直接。
這句話自然是真的。
不過對於崔季明來說,也僅止於歡喜而已了。
她不會去為了他而暴露身份,毀了自己征戰多年的事業。更不會去想要和他將這段關係改變成其他的樣子,她就是覺得認識他,相知相識很高興而已。
殷胥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句話,黃河澎湃的水聲從他背後傳來,崔季明手裡拎著燈籠,她眸中若碎星點點,比金色耳環還要閃耀。
殷胥被自己的想法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朕把他當兄弟,他居然想上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