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邛不止幾次的暗示崔式與賀拔慶元,要崔季明來做中宮伴讀,這二人遲遲不選擇,到了關頭竟然乾脆棄權,想把崔季明帶出去了。
不過棄權,也比站了不該站的位好……
崔季明道:“臣也是早就聽說阿公要往波斯去,心中向往不已,求了幾個月才得以讓阿公點頭允著隨行。不過想來也是半年左右便能夠回來了,還請聖人不會覺得臣年紀小會拖了後腿。”
是啊,半年就回來了。
這事情也不過瑣碎,若是他在此事上的妥協,能使得高傲的賀拔慶元承了恩,肯在西行路上多做些事也是值得。
崔式和賀拔家還有兩個閨女呢,二女兒聽說已經十一歲了,事態再穩穩也來得及。
庫思老一事暫且定下來,他倒是笑了,對崔季明笑道:“今日行宴,少年郎眾多,我們這些老人不如來看少年們挽弓騎射,崔家三郎可願打個頭陣!”
崔季明笑著點頭應下,眾皇子與各家少年興奮起來,拎著弓入場,黃門魚貫而入在空場一側設下一排木靶,言玉替她牽來了金龍魚,她右手帶上四五枚黃銅扳指,手中強弓是成年男子所用的大小,手指因為常年練弓而有著女子絕不該有的厚繭。
一身紅衣騎在金色馬上,崔季明幾乎片刻便吸引了場上大半人的目光。
金色的耳環來回搖擺,她天生卷發隻是在腦後編辮盤繞,騎馬繞場半周麵帶笑容,手中的強弓是突厥人常用的樣式,大鄴一般的成年男子都未必拉得開,她手指拿來箭矢輕鬆拉開強弓,金龍魚朝前奔馳,她手指微鬆,箭若離弦便朝靶麵而去!
她身在距離靶麵八十步遠之地,又是馬背顛簸,箭頭卻正中靶心,整個立靶都被這一擊的力道擊的晃動震顫不已。
崔季明連著從箭囊中拿出兩根箭矢,伏在馬背上,動作輕盈敏捷,箭轉眼離弦,穩穩紮在另兩麵靶上。
這等馬背上騎射快準穩的好本事,怪不得明明姓崔卻一直肯放在賀拔慶元手下養大!
場上忽地爆發起了歡呼聲掌聲。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說的也不過是這樣的兒郎!
她隻是打個頭陣,三箭便夠,朝眾少年的方向停馬下來,她剛一下馬便被團團圍住,崔季明簡直感覺眾少年的熱情的臉都快頂到她胳肢窩了。
連站得遠遠的太子澤,目光都有敬佩歡欣,修更是撥開眾人撲過來,他雖然與崔季明同歲,但女孩兒發育早一些,修還是比她矮,此刻往前一撲便撲在了崔季明胸口上。
……靠!崔季明看著修在她胸口扶了一把才起來,簡直想爆粗。
剛剛前頭跟言玉發了誓,說誰要敢碰她,就擰了誰胳膊,這會兒就真有個人上來擼著老虎須子。
修渾然不覺,轉過頭去一副好兄弟的樣子,拍了拍崔季明的胸脯:“這也是小王的患難兄弟了,剛剛季明兄就是接了本王的橫刀,殺退殺手,就這等身手,等季明兄弱冠,估計也能是中原排得上名的劍客了。”
崔季明看著遠遠殷邛與眾家大臣看來的目光,強忍著沒有伸手去擰修的胳膊,修卻一巴掌一巴掌往她胸上拍來。
崔季明實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拽住修的手腕,當作是一副好友模樣,將他不安分的胳膊夾在自個兒胳肢窩底下。
修也沒想到崔季明這麼應景的來攬著他胳膊,高興的嘴也合不上:“剛剛說什麼來著,對對,季明兄肯定日後會是劍客!大劍客!”
不過在這個所謂的輕功頂多是跑酷、連內功心法吐息周天乾坤大挪移都沒有的時代,那個劍客排名估計也就是一群莽夫拿劍亂劈了吧。
言玉本來是要上來接馬的,看見崔季明已經一臉生無可戀,連忙擠過去道:“要不殿下用一下三郎的弓試試?聽說修殿下也即為擅長騎射。”
這會兒修倒是知道謙虛了,他一看崔季明那個弓就知道自己玩肯定要鬨笑話,連忙擺手道:“不必不必,本王有自己的弓,用著習慣了。”
言玉笑得和藹,內心已經咬牙切齒,趕緊把修送上馬,一手牽著金龍魚,一手牽著崔季明,把一人一馬拖出重圍。
後頭還有不少少年要騎射,崔季明躲進帷幕後頭,給自己找兩分清淨,獨自一人踢著地上小石子。
她今日太招搖了些,其實以賀拔慶元如今遭各方虎視眈眈的樣子,崔季明應該更藏拙一些。她將這個想法跟賀拔慶元說過,他卻嗤笑。
賀拔慶元道:“你這個年紀,藏拙?藏不好,學壞了不知道哪一點,你就是個廢物了。”
他又說:“更何況,天下朝堂都是一團爛泥,腥臭黏濃,你若不化作一柄利刃,靠劈開的那點縫隙抬頭喘兩□□氣,就遲早漚在泥裡爛了。”
崔季明道:“我這個年紀已經分得清是非,隻是阿公鋒芒畢露了這麼多年,我怕——”
她怕的是什麼,賀拔慶元也懂。
她怕的東西,在賀拔慶元頭上橫了一輩子,他長籲一口氣,捏了捏她後腦勺。
賀拔慶元道:“再大一點吧。等讓我看到你心性穩定了,已經成一把刀的模樣了,藏拙這個法子,或許會用。”
崔季明心裡頭卻不明白。她好歹是個活了兩輩子的人,到底在哪些方麵會不符合賀拔慶元想要的?
她心裡頭不爽起來,覺得自己前世幾十年跟這幫老人精比起來,如同白活了一樣。
“崔家三郎。”
崔季明忽的回過頭來,帷幕邊黑霧般的陰影裡站著一個人。
殷胥脊背筆直,目光沉靜,身上披著深藍色的披衣站在陰影裡。
他不知為何在這兒撞見了就想開口叫她。
當然叫了她,就後悔了。
崔季明摸了摸鼻子,她心裡頭不爽的時候,來了個撞槍口上的,嘴上毛病又犯了:“這不是九妹妹麼,怎麼夜裡頭光線不好,麵上也不敷粉塗脂了?早知道上次就不給你送什麼匕首了,我妹妹用的好的胭脂給您捎帶上一盒。”
殷胥麵色一沉。
他臉色本來就差,如今簡直差的都快跟黑影融為一體了。
殷胥也不爽:薛妃突然發作要給他抹點玩意兒,全讓崔季明看見了。
不過更不爽的是因為撞見了崔季明跟言玉掛在一起的那一幕。
殷胥:“比不得三郎天生麗質,宛若誰家沒出閣的小娘子。”
他擺明了要跟她鬥嘴。
崔季明愣了愣,沒想到這個皇子裡頭最早攀她而來的失寵殿下,這會兒到沒有叫她“季明”,而是改稱“三郎”。
她敢打包票自個兒就是一身女裝,周圍也都是一陣“見了鬼”的表情,絕不會去懷疑她性彆。這殷胥擺明就是氣她,隻是這挑事兒的後半句,讓崔季明心裡樂開了花。
“哎呀,真的麼?”崔季明連忙掐了個蘭花指,腳下輕盈的跳過來:“我真有這麼可愛?”
殷胥活像是憋了一口想吐的隔夜飯,嘴唇緊閉。
崔季明靠過去:“哎呀你怎麼不多誇誇我了,我可是在外可一點不敢讓人家知道其實我喜歡小兔子、小貓咪的,每日幻想自己能穿上漂亮的新裙裝,難得殿下看透了我的內心,怎麼不再多理我幾句。”
崔季明貼著他右胳膊,有意湊得近。她身上是他很熟悉的氣息,殷胥不知道怎麼的,右邊身子仿佛毛孔都炸開了,有一種力量逼著他脊梁骨都往崔季明這邊彎。
而左半邊身子卻浸在秋風裡,半邊腦子塞滿的全是“離她遠一點”“死斷袖”“她不是十來歲就有個心愛的近侍麼!”
當然哪邊都跟殷胥慣常的理智沒有半分關係。
兩股邪勁,幾乎要將他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