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溫殊色在喜床上坐了一個多時辰,最初還能堅持,時辰久了,一雙胳膊酸得抬不起來,團扇眼見要脫手了,忙把人都打發到外間。
隻剩自己一人了,溫殊色才得以放鬆,撤掉手中團扇,捏了捏酸脹的胳膊,起身去圓桌前飲了兩杯茶水,趁機打量了一圈,屋子的裝飾奢華無比,但瞧什麼都覺陌生,就是這麼個地方,往後便是她的家了。她倒沒有認地方的毛病,隻要舒服哪兒都成,不舒服她將其改成舒服的便是。
拜過堂後,已同先前的想法不一樣了,將自己當成了半個謝家大奶奶。往後大公子在衙門當他的值,這後宅她呆的日子多,得花一些心思在上麵,旁的都還稱心如意,唯獨那隻會說話的鳥雀,她不喜歡。改日給謝三公子退回去吧。
方嬤嬤怕她餓著,讓人送來酒菜,擺好後,又被她打發出去。前院的酒席天黑了才會散,漫長時光是消磨人緊張最好的良藥,久了都快忘記了自己是個替代,用了餐食飲了茶水,等啊等啊,等到天邊餘暉散儘,夜色登場,屋外的仆婦丫鬟突然闖進來稟報,“公子回來了。”暫時丟掉的那股子心慌又才撿了回來,轉身匆匆坐回喜床,把團扇嚴嚴實實地遮擋在麵上。
很快耳邊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近。
丫鬟拂起最後一道珠簾,細碎的珠子碰到一起,發出“叮鈴鈴”的脆響,回蕩在耳邊遲遲不散。溫殊色十指緊握扇柄。團扇的扇麵為白娟所製,繪製了一對鴛鴦,沒有針腳的地方並非完全瞧不見,光線透過來,能模糊地看到個身穿緋色婚服的人朝她走來。
想她活了十幾年,哪有過這般緊張,換氣都小心翼翼。
正屏住呼吸,對方走了一半卻立在那兒不動了,屋裡兩盞比人還高的落地燈盞把他的身影拉出了一道長長的陰影。
溫殊色早已做好了心裡準備,知道謝家大公子同大娘子見過,待會兒團扇一取,突然見到另外一張麵孔,嚇一跳是在所難免。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她先賠個不是,再告訴他兩人已經拜過堂,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既已成事實,何不就接受呢。再說自己也不差,雖比不上溫素凝那般溫柔賢惠,但她的長相略勝一籌,除此之外,她還有旁的可取之處,比如.....
對方在那兒似乎站了有一會兒了,還沒過來。
心中有鬼後,很容易心虛,溫殊色懷疑起手中的團扇到底有沒有起到作用,他莫不是瞧出來了?
而對麵的謝劭,不過是在看自己那張睡了好幾年的床,帳子被褥換了,還被一個陌生女人給占了。
就算是隻鳥雀,被分了巢,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老夫人知道他會找出各種借口來裝瘋賣傻,宴席上的酒他一口都沒沾到,此時腦子清醒得很,正因為清醒,雙腳無論如何都不想再邁半步。
他謝劭雖算不得上正人君子,但還從未乾過如此上不得台麵之事。
剛轉過個頭,立在他後方的方嬤嬤頭一低連連後退,同旁邊的丫鬟手疾眼快地將兩道直欞門扇關得結結實實。
滿屋子的紅燭,靜悄悄地燒著,屋裡就隻剩下兩個人了,遲早得麵對。
她要真介意,他也愛莫能助。
她是個受害者,自己有愧在先,怎麼著也該給人家一個好臉色,謝劭調整好心態,再次往前,偏開目光輕聲道,“取下來吧。”
清清淡淡的聲音,透出幾分不經意的散漫,一時聽不出喜悲,還挺悅耳。
男女頭一回見麵,一眼瞧中的都是對方的容貌和儀態,為了待會兒能早些被他接受,她得先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麵展露出來,最好能讓大公子一眼見到她就能忘了大娘子,這樣更省事。老夫人從小在她身上花的功夫不少,請了先生和嬤嬤授課,大家閨秀的規矩一樣沒落。
這廂團扇一寸一寸地往下移,眉眼慢慢上抬,女兒家的嬌態她天生自帶,但要她做到嫵媚多情,有點犯難,費了一些勁,才勉強往自己的眼睛裡揉入了幾絲含情脈脈。
微笑,羞怯,抬眼。一套動作自認為賞心悅目。
今日大婚,婚房自不會吝嗇燭火,除了兩盞落地罩燈,頭頂上還懸掛著幾盞五六層高的紅燭銅燈。
光線亮堂,瞧什麼都清楚。
對麵的新郎官兒金冠緋衣,身長如玉,燈海裡一張臉乍一瞧,讓人忍不住驚豔,再細看,劍眉星眸,唇紅麵白,不僅經得起打探,竟越瞧越亂人心弦。
可......就是這麼一張和風霽月的臉,卻嚇得溫殊色差點飛了七魂。
謝三?!
瞳仁裡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含情脈脈瞬間變成了驚嚇,手中團扇“啪嗒”一聲落下,滾到了對麵郎君的腳前。
謝劭的視線本沒往她麵上瞧,料定了她會有如此反應,正欲同她攤牌,目光轉過來,不經意一掃,擰眉頓住。
團扇落地後,溫殊色隻剩下鳳冠上的流蘇玉珠,離得遠或許瞧不真切,如今兩人之間隔了不到五步,細珠子隻能隱約擋個大概。
巴掌鵝蛋臉,額點花鈿,玉肌朱唇,美豔如火。
溫家的大娘子他見過,但這輪廓不太像,且那雙眼睛,他好像在哪見過......
到底還是隔了珠簾阻礙了視線,沒看清楚,他又往前走了兩步,彎身偏頭。
剛被嚇掉七魄的一張臉陡然在她眼前放大,這回魂兒也沒了,溫殊色終於從噩夢中驚醒,意識到這一切並非是夢之後,“騰”一下從喜床上起身,腳步節節後退,伸出食指,指向跟前的人,急成了結巴,“你你......”退得太快,腳跟撞上身後一張圓凳,幾番踉蹌,鳳冠上的流蘇珠串也撞得劈裡啪啦,亂七八糟。
不用湊近,他也看清楚了。
這不就是那日放狗咬人,趴在牆頭上笑得最大聲的溫二娘子。
溫殊色“你你”了半晌,總算把舌頭捋直了,與對麵的郎君幾乎異口同聲地質問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