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喂他的與體內的兩相融彙,他竟漸漸好轉了過來。那時我整日被人吊起來,用燒紅了的鐵鞭拷打。折磨得將死之時便又將我扔回牢中,待過了些時日,又拖出去打,周而複始,像是沒有止境。
他感激我的救命之情,每次在我被打得半死扔回來時,都悄悄的照顧我。雖然我並不需要那些,甚至根本都不會有所成效。但那時是真心感激他的,每當聽他叫我一聲阿姐,便連痛都少了幾分。
隨後,夢境開始變得很亂,有關阿卜的記憶零碎散去,再也想不起。隻有身上熔焦灼煉一般的痛,有人一邊鞭打著我,一邊咬牙大喊,“你說還是不說,說還是不說?”
說什麼?
我仿佛是回了他一句,“我若當真能聽人心,又豈會聽不出你這狗肺狼心。”
後來,我從牢中逃了出去。在一個晴朗的夜裡,找到了他,並將那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他心臟中。那雙灰淡的瞳死死地盯著我,直至變得死灰一般的白。那時,桌子下麵藏了個四、五歲大小的男童。他眼睜睜看著男人頹然倒地,再沒了氣息。與我視線對上,昔日粘我的純真早已不能得見,自那雙同樣灰淺的眼睛裡,我將仇恨看得清明。
明明是個晴朗的夜,我隻覺得仿佛是要下雨了,空氣中有帶著血腥味道的水霧鑽進了我的鼻眼,嗆出一眼一臉的淚。我抬起鮮血淋漓的雙手,用指甲硬摳走了男人眉心那柄火焰烙印。
昔日真情,不過爾爾。
五、
猛地通氣醒轉過來,我正躺在一處枯木的底洞中。有細微的滴水聲因,零落叮瀝。我聽見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醒了?”
夢魘中那雙滿布仇恨的眼睛再次浮現,我坐起來自微弱的光線裡去看他。那時與這時的,兩雙眼睛漸漸地融合。霎時,後腦勺突然劇烈的痛起來。分明看見眼眸重疊,融合至一雙。與他哥哥一樣,眉色濃鬱,生生襯得眸色灰淡。
像是垂死前的掙紮,我竟對他說,“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我願遣散十二男姬,獨寵你一人。你可願意……放棄過往,與我長此隱居?”心在一寸寸墜落,乾澀的聲音如同自那濕重的樹洞深處傳來,滿是空洞,夾帶著嘲諷。
那日,發生了許多事情。我最終記牢了的,卻唯有那一刹間。如同凝固了一般的四周,有沉寂如死的安靜灌進喉嚨,瘋狂而猛烈的衝擊心肺。
見他仍隻是看著我不發一言,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不願意麼?那也是自然的。在你眼中,我該是個心狠手辣的怪物吧。”
抬眼看向樹頂外那半方藍天,思緒開始霧靄模糊。
因為是曾經真心接納過的人,才會有後來那般凶猛的恨。所以,在背叛麵前,毫不遲疑的選擇了決斷。如今再憶起,早已沒了當初抵死都無法消缺的怨恨,隻覺得那般經曆離得好遠,悲涼之情難以名狀。再看向對麵的人時,抿唇牽出一個難看的笑。
“太久沒見,我都認不出你了,瀝引。”
他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卻又很快被嘲諷蓋去。見我已經認出了他,自覺偽裝再無必要,冷聲答我道,“自然是認不出的,我與小時候差得甚遠。”說罷,淡灰色的目光掃過我的容顏,嗤笑一聲,嘲諷道,“你倒是一點未變。”
我知他恨我入骨,奈何此時的我卻無力去辯駁。身上的無力感愈發強烈,應該是長時間用藥的結果。如今知曉了他的身份,一切便顯得異常好解釋起來。
“來替你哥哥報仇的麼?”
聽了我的問話,他卻突然笑了。先前那刺蝟一般的鋒芒瞬息隱去,竟似一隻狡黠的笑麵老虎,五官扭曲,滿布猙獰。
“自然是要報仇雪恨的。”
我苦笑,“若當真隻為報仇,又何需等到今日?”
顯然他已經有了全勝的把握,如今攤開來,話也說得明白萬分。
“自接手了組織,我就一直跟著你。一邊看著你在捕獵者的手中掙紮,一邊研究著你的秘密。那時都說你能聽人心,我卻是不信的。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用藥堵了你的神識。你不是也發現了嗎,丈外的東西你已經一點都感覺不到了。剛開始,我給你用的都是普通的山草,並無醫治療傷之效,你卻能在那般重傷之下恢複過來。後來,我慢慢往藥裡添了少量毒藥,你卻除了昏睡之外,絲毫不見反應。一直到你說能聽見哨子聲那次,我才發現,你竟比我想象中頑強很多。那時,我給了你常人喝後必死當場的劇毒。你瞧瞧你,除了使不上力氣,還是好好的待在這裡。你說你不老不死是騙我,卻不知我心中早已經有了答案。一直未道破身份,無非隻是想找出這裡頭的玄機。如今你且答我,二十年容顏不老不變,百毒不侵,重傷自愈,可是與這雙能看人陽壽的眼睛有關?”
“是啊。怎地,想要麼?”
見我答得爽快,他也不與我拐彎抹角,“既能為哥哥報仇,又能得到長壽的寶貝,何樂而不為?
“嗬嗬。”我靠在樹壁上無力地笑言,“卻是個好主意。”
隻是,並非我沒辨出你的怪異。一直沒有行動,皆因那日我在奈何橋邊看了漫天荼靡,那火紅的顏色千百年不變。突然就覺得很累很倦,便想要找地個方歇一歇。死之一字,於常人是場災難。對我而言,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的東西,正如那時聽見的一般,是我不該得到的東西。
看著已經完全陌生的人,我說,“既然那般想要,便過來拿去。”
五.
他的手毫不遲疑地插入我眼中,撕裂一般的疼痛貫徹全身。我甚至感覺到了他指間冰涼,那觸覺傳遍全身,越跑越快,越奔越涼。我抑製不住,汗毛倒數,打了個寒顫。
有溫熱的液體自眼眶流出,同那日我刺穿他哥哥心臟時一樣,花了我一眼一臉。隻是,時隔二十年,流的卻不再是眼淚。
我笑得淒然,“真真惡毒,不愧是親兄弟。”
他卻像是覺得我玷汙了他兄長,突然厲了聲音警告我,“休再提我哥哥,那時救你回家便是我眼瞎。哥哥對你用情至深,我也誠心真意的接納了你,而你回報的是什麼,不要讓我來提醒你。”
腥濃的血液滑進口中,我仍笑著接他的話,“自然不用你來提醒的,他將我困在地牢中整整三個月,每日毒打淩辱,隻為那些可笑的道聽途說。如今,你生挖我雙眼,不過也是個貪字作祟。情?意?也就這種程度。”
我沒辦法看他表情,空氣中過分濃烈的血腥味道亦遮蓋了他的憤怒。我想著,那般好看的一張臉,如今變得扭曲委實可惜了。
胸口突然一陣麻痛,他手中的匕首已經沒入了我的心臟中。堅硬的刀身生擱著我的心肉,冰冷刺骨。他在我耳邊惡狠狠地說,“你說得對,無論是情還是意,都比不上你身上的寶貝。你說你能看人陽壽,可曾看出,今日正是你的死期?”
我心驟冷,連抬手去捂傷口的力氣都使不上來,亦再無力氣回他。
這時,忽聽洞口傳來一陣巨響,似乎是有人進來了。我使力側起耳朵,聽見瀝引說,“你居然還沒死。”
進來的人沒有回答他,反而拖著沉重的步子朝我這邊緩慢移來。然而,是一陣拳腳的擊打聲,來人悶哼倒地。
瀝引的聲音再一次傳來,“身為獵爪,居然對獵物動情。擅自離隊,用哨聲替她解毒物之困,還幾次三番壞我計劃。作為主人,我沒理由留你。你若上去將這怪物大卸八塊,我便賜你解藥免你噬蠱蝕腦之死。”
我心中大悟,原來,那時竟然是他。助我自圍捕中逃出,又一心要救我出泥澤深淵。那時候,明明是受了重傷的,卻仍拚死前來,將彎刀砍向了捏著他命脈的瀝引。即便體內蠱毒爆發,卻還是追來了這裡。
黑暗中,我聽見一陣混亂的打鬥聲,隨後是利器刺入身體的聲音。似乎是瀝引,一腳踹開撲上來欲要拚死一搏的人,並最終給了他致命一擊。
……
許是覺得我沒了眼睛,身重劇毒,又被當胸刺破心臟再無活命機會,瀝引未再理睬我,便自顧著走了。
我從那叮叮鈴鈴的落水聲中聽見,躺在不遠處的人用儘了力氣說什麼。即便是已經細微到不能再細的聲音,我仍聽清了,他是在喚我。
“阿——姐——”
胸口的傷處在不斷的滴著血,我隻覺得那裡痛到我呼吸困難。我試圖去挪我的手,可渾身上下,卻是一點也動彈不得。
那之前我隻想著,瀝引若是不挖出我的心臟我就能再活過來。所以,中毒至渾身無力也是無所謂的。可此時,我寧願就這樣死卻,也想要能動一下,哪怕隻是一下。然而,卻隻能張嘴,回他一聲。
“阿卜。”
六.
一年後。
“瘋子……瞎子……快扔石頭砸他……”
一群八、九歲的孩童自破廟大門衝出來,一邊大聲嚷嚷著,一邊往裡麵扔石頭。追趕他們出來的人渾身汙穢,蓬頭垢麵。明明就是成人的模樣,卻攆得跌跌撞撞,到了台階前也似沒看見一般,一跟頭自上頭摔滾下來。分明是個瞎子。
有膽大的頑童欺他眼瞎,便大著膽子自側麵摸回去,用手上的樹杈用力戳他的頭。其他人見瞎子半天沒反應,也都紛紛倒回去。
就在眾小孩兒近前圍住他時,一直垂著頭的人突然大吼著縱起身來。孩童皆被他嚇住,尖叫著一窩蜂四散逃竄。一個五六歲大小的男孩兒擦著我的裙擺跑過去,留下一串驚恐的呼叫聲。
我站在轉角的岔路上,將一切看得清明。再看到他的時候,那雙灰淡的眼眸早已不能得見,留下的隻是一個潰爛到慘不忍睹的鬼樣子,而那潰爛的源頭便是那雙本就不屬於他的眼球。
走上前去,我低頭看著他叫他的名字,“瀝引。”
地上的人渾身一震,抬頭用那空茫醜陋的眼睛想要看我。我偏頭看了看掛在腰間的彎刀,說道,“我以為你隻是恨我,因我奪走了你崇拜愛戴的哥哥。所以,那時我有心告誡你,甚至曾想過給你真正長生的辦法,隻因為我心裡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然,終歸還是你不夠爭氣。要怪,就怪你自己,忘記了從一開始的初心。”
說完之後,毅然轉身,離開。
……
我叫青淺,自我成為天棄人的那天起,便注定了不老不死,永世遊蕩。
要成為天棄人,除了生吃另一個天棄人的活心臟之外,就再無二法。十八歲那年,父親刨胸挖出他自己的心臟,儘數喂入我腹中。因這長生不老,使得世人皆以為天棄之人渾身都是寶物。事實上,除卻那顆心臟,其餘的全是毒藥。
因此,不管我受了多重的傷,即便是四肢都被人卸去,隻要心臟未被整個挖出,都會完好無損的活過來。
我在這世間奔跑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記不得天數,記不得年數。隻知道曾有十二個美貌男子各自陪我走過一些時日,有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最終忘記了他們的名字。
於是,我隻說我有十二房寵侍,個個都是漂亮的調皮蛋。原本以為,在這裡得加上一個名叫瀝引,瞳色灰淡的男子。
伸手捏碎第十三個草結,草灰散去時,亦反手按在了腰間的彎刀上。這樣的結局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他終還是成了我漫長浮世中的又一縷過眼雲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