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李嬤嬤教徐循下棋、打雙陸、投壺……各種各樣的遊戲都教給徐循,有些遊戲規則複雜,徐循玩得不好,李嬤嬤便沉下臉來,她要求徐循不但要會贏,而且要會輸。
這不是說讓徐循懂裝不懂,隨便一個人和她下她都輸得一塌糊塗。李嬤嬤是要徐循在力戰之後、棋差一著,而且這一著,還要差得很自然。
“和你一下你就輸,皇太孫就覺得沒趣兒了。”李嬤嬤說,“但要是和你下從來也贏不了,皇太孫就更覺得沒趣兒。太孫覺得沒趣兒,不就不常來了嗎。”
徐循覺得李嬤嬤說得有道理,但是她最大的問題是隻擅長記憶不擅長計算,從圍棋到象棋,她目前都還處在能輸不能贏的階段。李嬤嬤說皇太孫棋力很高,這條路,她還走得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不知何時是儘頭。
除了博弈遊戲以外,李嬤嬤還教徐循行令,如果不是場地有限製,她還想教徐循打秋千,教她打馬球。這些都是皇太孫喜歡的運動,徐循雖然不能出宮,但宮裡也有的是地方給他們玩這樣的遊戲。
其實這都是很有趣的遊戲,任何一樣都很能令人沉迷,但是這麼一股腦塞給徐循,徐循就覺得煩惱,四個嬤嬤上的課,倒有三堂她都不太喜歡。不過,比起吹笛子和聽人講道理,玩遊戲也還不失為一種放鬆,徐循相對還是比較喜歡李嬤嬤的。
每旬能有一天休息,就是這一天徐循也必須練習女紅,不過,她媽媽和她妹妹可以進來陪她。
徐小妹對於姐姐成為全家人的中心頗有幾分妒忌,但總的說來,還是非常崇敬姐姐。徐循也知道,身為她唯一的親妹妹,徐小妹現在已成十裡八鄉最炙手可熱的待嫁女,就連從前不大瞧得起他們家的趙舉人都對他們家另眼相看,想把徐小妹說給他兒子做續弦。這一切變化,可說全是徐循帶來的,徐小妹肯定不會太埋怨姐姐。
至於徐師母,她也隻能接受女兒即將入宮的現實了,這一陣子見到徐循,她總是眼圈發紅,常說,“好在是選妃子,不是選宮女。以後還是有相見一天。”
這是大實話,選了宮妃,逢年過節還是能進去見一麵的,選了宮女,一年能不能回家一次還不好說,很多宮女,都是到了五十多歲才被放出宮中的。這一輩子就這樣消磨在了宮牆後頭。
徐家街坊就有個宮女婆婆,從前在太祖跟前服侍,出宮時都四十多歲了,隻能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鰥夫,後來她繼子待她也不大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下地乾活。徐循也覺得和她比起來,自己算是相當幸運了。她十分知足,並不敢埋怨上天對她不公。
說實話,這個太孫婕妤帶給她們家的好處真的非常不少,她也許應該感謝上天對她的厚愛才對,不過徐循其實也不太高興,她暗自希望自己能夠和最後一批落選的那些人換換,聽幾個嬤嬤說,這些姑娘回家以後,提親的媒婆也肯定會踏破門檻,畢竟她們進了終選,得到了天家的肯定,不論是哪戶人家,都不會懷疑天家的眼光。不論將來嫁到哪家,這戶人家,都會對她們另眼相看的。
比起這些幸福的落選姑娘,徐循的生活就有點沒滋沒味了。自從她的名分定下來,教養嬤嬤來到徐家以後,徐循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出過徐家後院了。應該說,這一年多來,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自己的屋子,以及這個小小的院子,還有院子上那方小小的天空。
這對徐循來說無異於是一種囚禁,她向嬤嬤們求過情,哭過,還拉著母親來說過情。但嬤嬤們沒有一次鬆口,有一回她求著最和藹的錢嬤嬤,哭得都睡著了,錢嬤嬤非但沒有答應,反而訓斥她不守婦道、耐不住寂寞,罰她抄寫三遍《女誡》,連幫著說情的徐師母都挨了錢嬤嬤幾句訓斥。
徐師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就沉下臉來,說,“我女兒不入宮了,她不守婦道,當不了這個太孫婕妤!”
其實這也就是氣話,錢嬤嬤當時就說了,“皇上圈了貴人,貴人就是天家的人了,她不守婦道,那也要入宮之後由娘娘們發落。哪有說不入宮,就不入宮的道理。難道太太這是要抗旨嗎?”
抗旨是殺頭的罪過,徐師母嚇得白了臉,不敢和錢嬤嬤頂嘴了。孫嬤嬤笑著拉住她的手,“也不是要關她一輩子,這個怎麼說呢?貴府畢竟比較小,外頭院子,就有許多男丁。更彆說宅子外頭了,竟是一街的男人!不讓她出去,那是為了她好,要是隨意出入,壞了名節,貴人的一輩子可就跟著耽誤了……”
一紅臉一白臉,到底把徐師母給說服了,徐循藏在母親懷裡,眼淚掉個不停,徐師母也抱著她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嬤嬤們不會害你的,嬤嬤們不讓你出去,你就彆出去了。”
徐循以後就再也不提出門的事了。
不過,嬤嬤們也不是一味管束著徐循,李嬤嬤和徐循說,“等貴人入了宮就好了,宮裡大著那,禦花園、太液池,三山兩海。您逛上三天三夜都逛不完,有時候還能跟著娘娘們出去禮佛,那也是風景極好的,倒是比在家要強得多了。”
徐循實在是被關得不行了,漸漸的,她甚至開始盼望著早些進宮。
但想早些進宮,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起碼這事不由她說了算。她必須得等太孫納妃以後,才能進宮跟著服侍皇太孫。
選秀結束一年以後,皇太孫成親了,他成親那天,徐循也開始收拾行裝,她不知道外頭的動靜,據說太監們開始一趟趟地跑她家,然後又說宮裡賞了綢緞和銀子,還有些田地和奴婢。
這都是很實惠的賞賜,綢緞能當錢花,銀子更彆說了,田地都是上好的農田,奴婢是官沒的罪戶,生生世世都隻能為奴。有了這批進項,她家立刻在村子東北角買了一塊地動工造了大宅子,全坊人包括裡正和住在附近的趙舉人,都來參拜宮中賞賜下來的銀如意。徐家每天都門庭若市,還好原本寄居在家的親戚很多,剛好都拉出來接待客人。
至於徐循自己,幾個嬤嬤讓她準備一個小包袱,“帶點家裡的念想吧。”
徐師母丟下外頭的客人,跑進來抱住女兒哭得眼淚都乾了,徐循的爹陰沉著臉,吧嗒著銅煙袋不發一語。徐小弟什麼都不懂,看著母親哭也跟著哭,徐小妹有些豔羨,也有些不舍,拉著徐循的衣角舍不得放手。
徐循和每一個要出嫁的女兒家一樣,心都要碎了!
她舍不得呀,她怎麼能舍得呢?雖說她也有些盼著進宮,盼著從這牢籠中解脫出來,雖說這一年半以來,她和家裡人的接觸是越來越少,可爹娘總是她爹她娘,弟妹總是她弟她妹,在徐家,徐循不用擔心被打入冷宮,不用去討誰的喜歡,她怎麼能舍得離開家呢?
可再怎麼樣,她也還是要走。哭過以後,總是要接受現實的。徐師母給她準備了她從小穿過的一件舊衣裳,她爹用的一條教鞭,她自己的幾樣首飾,還有弟弟妹妹穿過的百衲衣裳……
這些東西都很輕巧,可揣在徐循懷裡是那樣沉甸甸的,她就這樣揪著這個小包袱,跟在四個導引嬤嬤身後,上了宮中派來接她的馬車。在一片鞭炮聲中,離開了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