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偏廳看戲台,角度已經有點不好了,徐循還以為真正得寵的大拿都在前麵幾間屋子呢,沒想到劉婕妤這麼一發話,看做派好像還是個紅人,她有心想問孫玉女幾句,卻也已經來不及了,這屋子就這麼大地方,大家都靠窗坐著,這樣聽戲、看戲都方便,孫玉女拉著她沒幾步就到了劉婕妤跟前,兩個人並肩給劉婕妤行禮,口稱萬福。
劉婕妤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開口倒是和張娘娘一樣,是一口的北腔,徐循也聽不出是什麼地方的,不過和太孫妃的腔調又有點微微的不一樣。皇爺是在北方發家的,現在宮裡不流行說官話,都流行帶點北腔,會帶北腔的人,沒麵子都有了三分麵子。“你怎麼也跟過來啦?”
孫玉女笑著說,“好久沒見婕妤了,過來和您說說話。”
劉婕妤看來絕不會比孫玉女大多少,她穿著灑金過肩鸞紋紗的襖子,裡頭透了隱約的青色,那羅衣也是薄得不得了,一看就涼快,且隱約還帶了星紋,這是徐循沒有見過的兩種布料,她隻能從常理判斷,應該是比較少見和時新的料子,因為孫嬤嬤也沒有和她提過這個。頭上當然也是戴了狄髻,沒戴頭麵,隻是插了三根長短不一的金簪,上頭的紅寶石都有小指甲蓋大,勒了一條額帶,額帶當中也鑲了一枚紅寶石,和金簪上頭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對的。單單這行頭那就把徐循的行頭給壓下去了,她的妝容也比徐循要用心得多了,因為天熱,徐循隻上了一層薄薄的粉,都沒描眉畫眼,劉婕妤卻是上了粉,點了唇,畫了眉,看來就顯得那樣富貴雍容,簡直要把孫玉女的氣度都給壓過去了。
她掃了孫玉女一眼,微微笑了笑,說起話來倒是一點情麵都不留,“我可沒叫你過來呀。”
孫玉女的笑容就在唇邊僵住了,連徐循都很詫異:她入了宮以後,見誰都是一團和氣,還真沒見過這種找茬的節奏。
“是婢妾年幼無知,兼且膽小,請姐姐帶我過來,免得在娘娘跟前失禮——”她很客氣地說,把眼神挪到地麵上,不敢和劉婕妤對視,免得又把她給惹惱了。
劉婕妤也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落在徐循麵上,就像是一把刮刀,連寒毛都能刮掉。“我也沒讓你說話吧,你們太孫宮的妃妾,怎麼都這麼沒規矩,長輩沒發話,你能開口嗎?”
徐循一下就噎住了,她打從心底冒出了一股邪火:這人怎麼這樣!
從小在市井間長大,說實話,徐循不是那種隻會一味受氣的小媳婦兒,論品級,劉婕妤和她們一樣,都無品級,就有個封號,沒準她還比劉婕妤多了個銀冊,論將來身份,她們這種潛邸老人,以後封妃的希望總是大一點的。論年紀,劉婕妤也就比她們大了幾歲,說不準就和孫玉女是一個年紀,要挑三揀四,換做崔娘娘、王娘娘、張娘娘來還差不多,劉婕妤這麼做,有點沒意思了啊。
她想說話,但想到太子妃娘娘的囑咐,又硬生生地把話頭咽到了肚子裡,先去看孫玉女的臉色,孫玉女也有點呆,想了想便拉著徐循跪下了,“她是年紀小,不懂事,娘娘教訓得是。”
徐循這一跪,跪得真是委屈極了,她垂著頭望著地麵,努力地平順著自己的呼吸,免得又被劉婕妤抓住把柄借題發揮。這邊李才人也起身過來,笑著說,“娘娘,今日是貴妃娘娘過壽的大喜日子,幾個孩子不懂事,壞了娘娘的興,是該打,您教訓得是。”
這番話倒是說得徐循心裡一動:李才人不愧是多年的老妃妾了,說起話來就是有水平。
劉婕妤對李才人倒是沒耍橫,也許是因為李才人的年紀比她大,也許是因為兩人的輩分畢竟還算是接近,她說,“從前聽了宮裡的故事,還以為她看著有多小,多我見猶憐,今日一看,五大三粗的,哪裡小了?隻是心智還小吧,和個三歲娃娃似的,竟不懂得人事。”
徐循冤成什麼樣子了都,但沒有李才人示意,她也不敢抬頭發話,隻是低頭做馴順鵪鶉狀,心裡早用土話把劉婕妤罵了個臭死。李才人笑著說,“正是呢,畢竟年紀還小,都不懂事,我們還當個孩子來看待的。”
說了這幾句,劉婕妤似乎也氣平了,似乎也覺得沒趣兒了,她的聲音裡居然又出現了一點笑意,“還是和你說話有趣兒,來,在我身邊坐下,我們談談天兒。”
她就囑咐身邊的宮人,“這兩個丫頭,不識禮數,大喜的日子也不計較了,你領出去站半個時辰,便也罷了。”
徐循和孫玉女隻好在一屋子人的眼神裡走出了偏廳,在宮人的帶領下,繞到宮牆下頭的邊甬道上罰站。
出了院子,一陣涼風吹來,倒是讓人精神一爽,比起屋內,這裡不論是戲聲還是戲台都看得更清楚,人也少些,便不那麼悶熱了。徐循和孫玉女雖然不能說話,但還是拿眼神互相丟著。比起徐循,孫玉女要鎮定得多,她雖然是無辜被牽連,但卻心平氣和的,絲毫不見氣餒。
沒有一會兒,領她們過來的宮女便被喊走了,兩個小宮人一邊走,一邊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拿眼睛去看徐循、孫玉女。太孫嬪和太孫婕妤本來還保持平靜,等宮人一拐過彎,兩個人立刻也聚到了一起,徐循抱歉地說,“都怪我,反而連累你觸了黴頭。”
“瞎說什麼。”孫玉女滿不在乎地說,“我比你大,當然得護著你,不然,難道還聽憑太孫宮的人丟臉嗎?”
她瞅了徐循一眼,歎息了一聲,“我說她今兒怎麼和吃了辣火似的,一張嘴就是一股芥末味兒,看來,是被分派到偏廳來坐,心裡不高興了不說,又瞧見你和她戴了一樣的紅寶石頭麵,這不就更上火了?你這純粹就是倒黴催的,撞槍尖上了。”
徐循壓根沒想到那一塊去,聽孫玉女這麼一說,又是恍然大悟,又是不可置信。“這麼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就為了這個呀?”
“官大一級壓死人,”孫玉女衝天翻了個白眼,喃喃地說,“沒有正經祖婆婆,這麼多小祖婆婆也夠受的了。她要給我們氣受,再沒理,我們也得笑著接了唄……誰讓她是皇爺的婕妤?”
這倒是的,這做婆婆的再惡,當媳婦的也隻有受著。徐循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她恨得直磨牙,“要能挑個道理也罷了,連個道理都挑不出來……”
孫玉女還被她逗笑了,“你再磨磨牙,一口牙都能被你咬掉了……好了好了,順順氣,和她生氣,不值當的。”
她左右看了一眼,便附耳在徐循身邊,小聲地道,“她就是去年才入的宮,漢王從封地獻給皇爺的美人……你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