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文/霧圓
2023/04/08
序
“皇太子上元安康。”
月上中天,燈燒如晝,滿街簫鼓頻喧。皇室的祭祀儀仗路經朱雀前街,人群避退伏身,隻餘問安聲此起彼伏。
天狩三年,上元夜。
蘇落薇跪在老樹上懸著的一盞走馬燈之下,抬頭看去。
人群跪伏一片,連隨行宮人都隻顧低頭行走,鮮少抬眼。
有深青色的禦旗隨著夜風飄拂,落薇的視線從那盞走馬燈上移開,越過喧囂的人群,與車隊中央、玉輅上端坐的儲君正正對上。
他形貌昳麗,朱明衣、遠遊冠,手捧赤色鎏金香爐,尊貴無匹,朱紅祭祀禮服上金銀鈒花暗光流轉,水晶珠和琉璃串相撞,戚戚混在滿街的禮樂聲中。
隔著執燈的宮人,他瞧見她,先是驚詫了一瞬,隨後便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來。
跪伏的人群中,隻有她一個人直身跪在原處,定定地盯著他。
聖人訓、親長言都在耳邊,她知道自己應當垂下頭去,與人群一同山呼皇太子安泰,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竟然無論如何都克製不了想要多瞧一眼的心情。
太子手中捧著的熏香爐中香霧上浮,將他的麵容遮掩在一片雲山繚繞中,在霧氣被夜風吹散的一瞬,落薇忽而覺得心口抽痛了一下。
她捂著心口重新抬起頭,走馬燈停了一瞬,隨即更快地轉動起來。
人群的嘈雜聲在她耳邊突兀地消失了,回過神來的時候,遠隔雲端的儲君竟落到了她的身側,他拉著她的手,帶著她穿梭在喧鬨人潮之中。
手心溫熱,落薇猶覺得恍惚,尚未開口,便覺得眼前有光一晃。
她停在一個擺滿銅鏡的攤位旁,怔然看向銅鏡中映出的自己——少女稚氣未脫,鬢邊簪了一朵服孝所用的白花。
遙遠的城樓之上,傳來飄忽的聲音。
“天狩元初,千秋節,上元夜,聖天子賜酺三日,晝夜不禁。走百病,鬨花燈,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這是天狩元年,三年之前。
這一年她年方及笄,爹爹病逝,床榻之前,她得了皇帝賜的天子劍,被冊為儲妃,隻待服孝三年之後與太子完婚。
園中花樹下,她得了一塊對方親手雕琢、以作信物的棠花玉佩,自此之後,這塊玉佩成為她心愛之物,從不離身。
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快些,彆叫他們抓回去!”
落薇與珠白襴衫的儲君十指相扣,一路行至汴河岸邊。他買了兩盞花燈,催著她寫下願望,隨後學著周遭的男男女女,雙手合十,虔誠祝禱。
落薇伸手在冰冷的汴河水中掬了一把,沒有抓住那盞遠去的河燈,隻依稀看見,燈上她自己的字跡,寫的是“皇太子上元安康”。
那他許了什麼願?
她尚未來得及再看一眼,便被他拖著離開了那片水澤,回到熟悉的禦街。
方才喧嚷不已的禦街此時已變得空空如也,她提著裙擺同他飛奔,跑到氣喘籲籲時,停下一瞥,恰好在街邊的古樹上看見了一盞熟悉的走馬燈。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走馬燈一頓,隨即更快地轉動起來。
與她雙手交握的人消失了。
落薇遲疑地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發覺她正端坐案前,案上擺了一麵銅鏡,銅鏡中她身著桃夭長裙,比先前更小了一些。
仍舊是上元夜。
身側的花窗被人推開,服白的少年衝她揮了揮手:“我養的兩盆夜曇竟在今夜開了,你更衣之後便逃席罷!我們同舒康、子瀾他們賞花看月去,今日是我生辰,爹爹不會責怪的。”
她終於確信,自己正處於一個光怪陸離的時空當中,不斷地回到過去的上元之夜。
十三歲,上元夜有大雪,落薇與他在園中糊了紅泥小火爐,學著喝宮中新供的眉壽酒。
十二歲,他坐在金殿之下聽了一夜群臣朝賀,落薇在後殿擺了許多雕琢為蓮花形狀的紅燭。
十一歲,他們一同在宮中最大的海棠樹上係了一根紅綢。
……
走馬燈飛快旋轉,終於倒回初見,那年落薇隻有五歲,高她一頭的哥哥拉著她的手,摘了一簇紫薇為她簪發。
那是春日,園中海棠將謝,紫薇初開。
他說,他的小名就叫“阿棠”。
海棠樹上掛著那盞她熟悉的走馬燈,這次,它逆轉了方向,嘩嘩啦啦地轉回了原處。
落薇伸手去撫摸太子的臉,突然發覺,不知何時,他又變回了天狩三年上元夜中、那個著朱明衣的皇儲君。
她仔細端詳這張臉,生怕錯過一絲一毫,心口卻鈍痛一片,連帶著手指都顫抖起來。
似是一種將要失去的預感。
他回望著她,忽然開口問了一句:“我贈你的佩玉呢?”
落薇茫然地低頭,想要去摸一摸那塊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