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故人(三) 我之為我,如何能夠證……(2 / 2)

刺棠 霧圓 4943 字 8個月前

玉秋實搖首道:“身份?不是身份,是目的——這猜測,在北幽並不難聞,禦史要授官,必定是被細細查過身世的,然而這樣的傳聞,為什麼沒有到陛下的耳朵裡?就算是老夫,也是無意得了機緣才知曉,是誰在其中刻意含糊了此事?”

他立刻轉身,向宋瀾恭謹拜道:“臣方才想同陛下所言,便是如此,陛下可用葉氏舊人,卻不可用身份不明之臣哪!”

落薇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玉秋實不愧是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好毒的心術。

恐怕在宋瀾帶葉亭宴回京之際,或者更早,在他看了《傷知論》、猜測到宋瀾想擢此人以遏相權時,便開始著手探查起了葉亭宴身上的破綻。

葉氏二公子都認下了這個弟弟,宋瀾派人查時,壓根沒想過此事。

玉秋實則特意尋了北幽武將,細細問來,一字一句、一日一歲,終於尋出了這一個口子。

隻消添油加醋一番,便可在本就多疑的帝王心中落一抹不可散去的陰雲。

葉亭宴要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

——就如同如何證明“我”是“我”。

倘不能簡潔有力,即使宋瀾此時不信,過後用人之時,也不可能毫無芥蒂了。

得心應手的誅心術。

落薇托著腮,心中忽而想,宋瀾與玉秋實勾結已久,玉秋實想必數次在宋瀾麵前進過關於她的此類言論。

畢竟這二人心知肚明,她與宋瀾是同抱刀刃而眠。

暗夜無光,不能兵戈相向,可若天光大亮,一切便無所遁形。

宋瀾竟能頂著這樣的猜忌,大膽在她麵前做戲,是自信所行之事永遠不會被她知曉,還是尋不出第二人來彈壓玉秋實?

從前在她心目中怯懦羞澀的少年人,竟也早生了這樣的七竅玲瓏弄權心啊。

宋瀾的雙眉已經緊緊蹙起,落薇還專心盯著手中的未曾吃完的點心,玉秋實卻突然轉臉,衝著她道:“陛下與娘娘當初都見過三公子,陛下隻見了一麵,記不得也是有的,娘娘,您是否與三公子私交深些、尚還記得他的模樣呢?倘若如此,倒是不必再查了。”

她答是,倒是能為葉亭宴解決眼前困境,隻是不免要將自己牽涉進去、頻頻提起當年。

她與葉亭宴無甚私交,閉口不言已是恩惠了。

於是落薇立刻否認:“太師說笑,本宮與陛下一般,都隻見過年少的三公子一麵,哪裡還能憶起什麼模樣,隻依稀記得是位清麗公子,陛下,是否?”

宋瀾擠出一個笑容:“是隻見過一麵的。”

葉亭宴孤零零地站在點紅台上,手中的金盞已然空了。

聽了她的話,他既未失落,也未慌張,隻是掀起眼皮,朝她淡淡看了一眼。

他這一眼卻讓落薇突然意識到,方才那個過於巧合的撞見,或許是葉亭宴已經預知今日之禍,想來求她一顧。

然而他沒尋到機會開口。

麵前三人,各有千百種權術心思,既與她無關,她本不關心結局。

隻是葉亭宴那個淡漠平靜的眼神,卻讓落薇好奇起來——若他提前知曉玉秋實之疑、還想過破局方法,如今未能成行,他還有無旁的應對策略?

宋瀾斟酌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亭宴,太師之疑惑,你可能解?”

葉亭宴非常平靜地撩了下擺,重新跪了下來:“當初臣流落在外,為奸人所害,傷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與兄長相見,若非確信,兄長為何要將臣認下?如今他遠在幽州,不能為臣作證,太師所言,實在荒謬。”

他服綠簪玉,跪得筆直,這樣的清正姿態,簡直要讓落薇疑心方才在道邊看見的放肆笑容是自己的幻覺:“我之為我,為何需要證明?我之為我,如何能夠證明?”

玉秋實恍若未聞,拱手逼迫道:“陛下!”

宋瀾晃了晃手邊的酒盞,思索了片刻,忽然道:“照太師所言,葉三公子與兄長分彆之前,曾被當做叛臣緝拿過,還落了奴印。如此一來,想證明其身份倒也不難,隻要瞧瞧他身上有沒有那枚奴印便是了。”

玉秋實一怔,朝身側的葉亭宴看去,卻見他麵上表情一僵。

烙奴印,於大胤人而言是極其嚴厲的刑罰,於今日點紅台上聚會的這群士大夫而言,更是不啻於淩遲的羞辱,就算後得赦免,將這奴印連皮剜去,也會留下一個醜陋的傷痕。

那篇《傷知論》心氣兒極高,寫得出這樣文章的儒士,若是行冒充之事,會下得了狠手為自己烙下那枚將跟隨一生的羞辱印記嗎?

玉秋實尚在猶豫,卻聽見台下因葉亭宴久不離去而泛起的議論之聲,心念一動,於是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為了不使此人有機可乘,不若現在便請他將印痕袒露,若是臣多心,願當眾向三公子賠罪。”

宋瀾滿意道:“甚好。”

葉亭宴卻道:“不可!”

玉秋實的誹謗本就是無中生有,用一件不能被證明之事來離間這君臣二人 ,如今宋瀾提及那枚奴印,他立刻就轉了心思,希望葉亭宴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去服飾、露出自己鎖骨之下的傷疤。

若無,他猜測為真,欺君之罪落實。

若有,他便會在天下文人麵前大失體麵,就算入了瓊庭亦難服眾。

葉亭宴說了那一句“不可”,更是愈發讓他篤定:“葉禦史,你是不願、還是不敢?”

落薇吃完了手中的點心,心中想著,倘若葉亭宴為玉秋實逼到絕境、情急之下中了圈套,倒要讓她大失所望——她在朝中經營多年,好不容易才能見到一個能在宋瀾那裡與玉秋實分寵信之人,他若能應對當下困局,或許將來……

葉亭宴與玉秋實對峙,在他居高臨下的目光中毫無退縮之意,一字一句地道:“臣雖出身邊境,卻也是聽聖人言開蒙長成的,聖人訓,君子愛重衣冠甚於性命,太師是真疑身份,還是刻意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