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放出宮去的內侍,眾人自然少有關心,從張司衣請辭之後,落薇就不曾再聽到她的消息。
不知她是如何橫遭不測,屍體又被人拋到了西園?
如落薇所料,點紅大會那一日多少還是走漏了些風聲,似乎亦有人特地在朝中造勢,稱內宮不寧,竟在士人拜見時傳出了凶案,言語直刺中宮。
禦史台隻是催促,落薇名聲向來極佳,倒還無人敢彈劾皇後無能。
隻是此事再不解決,恐怕就要落到刑部和典刑寺去了,終歸是於她無益。
死的是舊人,落薇不願隨意找人頂罪,隻好再查,宋瀾少見地在瓊華殿中發了火,嗬斥內侍省三日隻查出屍身歸屬,不知要它何用,將那小黃門嚇得冷汗漣漣,出門時腿都打不了彎兒,栽了個跟頭。
內侍省調查內宮事務,金天衛行保衛之責,於斷案窺探上終歸是欠了些火候,宋瀾走後不久,落薇便聽說他最終還是將事情交給了刑部和典刑寺,立案之前,葉亭宴尚在宮中,便暫且領了本案,七日之內若給出結果,倒省了一大堆麻煩。
前朝德帝設過簪金衛來為自己處理醃臢事務、辦心腹密事,宋瀾這般行事,就叫落薇猜到了些——他有心效法前朝設立鷹犬機構,而有舊情、有頭腦來投奔的世家公子,正為他提供了絕佳機會。
恐怕他正愁沒有機會行此事,言官抓著內宮不放,卻不知皇帝打算。
機構起勢之後,他們恐怕就沒有機會再阻攔了。
溫馴了多年的小皇帝,終於還是沒忍住露出了自己的利爪。
葉亭宴不負所托,不過四日便查出了始末,隻是他一時並沒有直接上報皇帝,而是低調地尋了個臉生黃門過來,為落薇報了一串平仄。
那小黃門聽不懂,坑坑窪窪、滿麵苦惱。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他背完了,見落薇意味深長,便道:“小人不過是藏書閣中的理書侍者,實在不能懂,從天亮記到黃昏,娘娘勿怪。”
煙蘿亦一頭霧水,卻聽落薇道:“煙蘿,賞了,送出去罷。”
她抓了一把金瓜子,那黃門歡天喜地地接了,煙蘿送他出門,回來時見皇後挽了袖子,隨意提了筆,正在案前為一首新詞開篇。
“故園何在,燈燒風皺,滿目琳琅花月……”
她寫到這裡,有些不滿意,於是丟了筆,抬頭見煙蘿歸來,便向她露出一個笑容。
“多智近妖——”落薇輕聲評價道,她沒有提名字,然而煙蘿心知她說的是葉亭宴,“不知是好是壞哪。”
*
瓊庭與內宮之間有一片林,林中曾有台名高陽,後長久不用,已然廢棄,比西園更荒些,也不知葉亭宴是如何知曉這等去處的。
落薇斟酌再三後,冒險於酉時宮門落鎖之前蒙頭夜行,倒也一路順利。
高陽台前有一猙獰石雕,落薇經過時多瞧了一眼,沒有認出來。
台中宮殿破落,隻燃了一座金架燭台中的兩支蠟燭,燭影憧憧,映亮的卻不過方寸,內殿陰森,在春日的傍晚也不免寒戰。
葉亭宴裹了個肅殺的黑披風站在燭台之前,瑩潤火光下麵色雪白,豔美如鬼。
落薇進門便瞧見他持銀白剪刀剪著燭心,身著宮中侍衛服色,想是喬裝來此。見她來,葉亭宴手下一顫,一朵蠟心帶著火苗從他身側飄下,飛快地熄滅了。
“臣給娘娘請安。”
他恭謹地跪下,落薇卻沒做聲,優哉遊哉地走近了些,站在燭台後環顧一圈。
四下無人,寂靜得可怕,如今連侍衛都少往林中查探,更彆提她來前還讓煙蘿打探了一番。
她摘了兜帽,染了黃白金鳳的指甲在衣料上劃過,發出一陣輕微的“嘶拉”聲。
葉亭宴沒等到她吩咐起身,舌尖在下顎滑動一圈,自己先抬起了頭來,便見跳動火光下一張耐人尋味的美人麵,一時之間百般滋味悉皆湧來,勉力都咽下,開口隻剩了一句:“娘娘為何不言?”
落薇忽地提高了聲量,定定地道:“你好大的膽子!”
葉亭宴並不畏懼:“娘娘何出此言?”
“私相傳遞在內闈是多大的罪過,本宮不信葉大人不知道,若今日之事叫陛下知曉,你以為他會作何感想?”落薇慢條斯理地道,語帶嘲諷,“怎麼上回本宮要同大人敘舊情,大人不肯,這回卻要本宮夜行?”
“臣一片丹心隻為了陛下和娘娘,請娘娘來此處,自然有不得不請的道理。”葉亭宴並不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飛快道,“娘娘豈不知,世間諸人俱有一陋習,名曰‘口是心非’,臣有,娘娘亦有,如若不然,娘娘怎會冒‘私相傳遞’之險,漏夜來赴約呢?”
他刻意咬重了“赴約”二字,麵上卻不以為恥,本以為這不動聲色的放肆會叫對麵之人羞惱——她從前是最愛因這種調笑羞惱的。
豈料落薇聞言,卻隻是掀了眼皮,並不很真心地罵了一句:“本宮竟不知葉大人嘴皮子了得,這樣的話也敢說。”
可她已不是從前之人了。
葉亭宴隻好裝傻:“臣失言,請娘娘責罰。”
落薇點了點下巴,示意他起身:“你遣個什麼都不懂的黃門到本宮麵前背《高陽台》之平仄,又點了次日黃昏時分,就不怕本宮聽不懂麼?”
葉亭宴道:“上次彆時,臣就說過盼娘娘來,娘娘聽了,自是能懂的。”
“既如此,那你便說罷,請本宮到此,是何因由?若是本宮聽了覺得不豫,便先治你一個犯上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