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得過信賴的犬類,咬起主人來才會更痛啊。
落薇便道:“張司衣也是本宮舊人,縱是有舊情又如何,手上染了人命官司,容不下他的不是本宮,是大胤律。”
她說得緩慢,沒有瞧見葉亭宴在她身後露出的冰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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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和四年閏二月,到第二個二月末時,落薇聽說宋瀾將逯恒下了獄,隻是沒擱在刑部,反倒擱在了個新設的、名為“朱雀館”的地界兒。
朱雀前街儘頭便是簪金館舊址,此行便是欲設皇帝手下直掌的監察機構,不知皇帝這一舉動,可讓朝堂反應過來沒有。
“挪到朱雀館去了?逢膺得陛下信賴多時,這次沒有給他留情麵麼?”
煙蘿跪在落薇麵前,正在細細地為她的指甲塗著紅紫色的蔻丹。
紅的似火,紫的似霞,落薇的手指纖長優美,指間一點紅猶如落日昏雲一般,她久不塗這些鮮豔熱烈的顏色了,尋出了那些裙子後才憶起,自己少年時原來還愛著這些玩意兒。
守在殿門處的宮人有些嫉妒地瞧著煙蘿同皇後娘娘私語——煙蘿本是瓊華殿中最低等的宮人,雖生得好些,但沉默內斂、不爭不搶,也不知是何時得了皇後的青眼,一躍便成為了她最貼心的侍者。
她站得遠,聽不見二人如同耳語一般的交涉,煙蘿捧著她的指甲吹了一吹,輕輕道:“那位葉大人查了幾日,說屍體上的刀口大不一般,像是某種特異兵器所傷,不敢直接查,報與陛下,陛下便叫內廷的侍衛都過來亮了兵器。”
“逯侍衛當即就不對,不得不現了自己的刀後,葉大人立刻瞧出他的刀有雙刃,雙刃中還有齒痕,正正對上,加之內侍省後來在西園尋到了逯侍衛斷裂的指環,抵賴不得。當著眾人之麵,陛下不好袒護,氣得踹了逯侍衛一腳,叫人將他挪到朱雀館去了。”
落薇捂著胸口裝模作樣地“哎唷”了一聲,眼中卻分明帶了些愉悅笑意:“葉大人這是算準了,尋了個不能避讓的場合將逢膺揪出來,如此,就算是陛下也說不出他什麼,反而要誇一句赤心肝膽呢。”
煙蘿將落薇的手指裹好,淋些漆花之水,向來沒有什麼表情的麵上也浮現一絲譏誚:“逯侍衛被拖下去時還高呼冤枉,說自己是被人構陷,不可能留此刀痕。”
落薇歎了一句:“這葉三也是能耐,分明上次還道屍體上毫無瘢痕,現今就能造出一道神鬼不知的傷來瞞天過海。”
煙蘿卻揚起眉毛問:“他告訴娘娘屍體上並無瘢痕?事發之後,小人也去內侍省看了一眼,那刀傷確切是有的。”
落薇一怔,隨即無奈笑道:“本宮居然被他誆了。”
煙蘿道:“左右也並非甚麼重要的事,小人想的是,逯侍衛自從當年……一直得陛下的信賴,就算下獄,陛下會殺他嗎?”
落薇端詳著自己的長甲,笑道:“都到這個份上了,哪還有不死的道理?就算陛下不想殺,那葉三也定會想辦法的。”
煙蘿點頭:“娘娘說的是。”
落薇嘴角噙笑,淡淡掀起眼皮,看了門口一眼,確信無他人能聽見之後,便貼著煙蘿的耳側低聲講:“阿霏,下月清明行祭,可要我為你在你父母陵前上一炷香?”
煙蘿服侍的手頓了一頓,最終還是平靜地答:“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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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之後宋瀾來了瓊華殿,四下已經點起了蠟燭來,落薇跪在內室琉璃淨瓶之前念佛經,忽地聽見了殿門處內監悠長的唱和聲。
她還沒起身,宋瀾就走了進來。
內室狹窄,落薇甚至能嗅到小皇帝身上遙遙傳來的龍涎香氣。
那香氣甘甜醇厚,縈繞在鼻側,叫她恍惚地想起,初初進宮那一日,先帝的殿中也點了龍涎香,但香爐之上還有蘭花、桂花、梅花和鬆針風乾後製成的香片,隔著這樣東西,威嚴而冷冽的香氣變得芬芳、馥鬱、清麗、動人。它們是古遠的,蘭桂鬆梅,無一不是君子所愛,於是殿中青青似柏的少年君子走入這個素樸的世界,稱讚她的花有百日長紅。
言猶在耳,人卻長眠於湍湍河水之下了,沒有蹤跡,不曾焚燒,靈山之上供奉的是虛浮的牌位,玉衣和棺槨裡空空如也。儒家不信鬼神之說,可要君子正衣冠,他屍骨無存,如何叫人整理容貌、焚香禱告?如何能在蘭桂之畔受著塵世祝福渡過往生長河?
今世已殆,佛道篤信來生事,連同君子之儒,她合拜了,才能覺得安慰。
死亡帶走了身體,可汀花台上的跪地石雕是虛假的罪魁禍首,他們與他一樣,都依舊盤旋在她的長河之上,是受屈而不得發聲的靈魂。
這撕心裂肺的無聲,總要有人替他們送入世人的耳旁才是。
落薇緩緩地轉過身來,內室中有鈍了的古劍,她想,如果自己能夠再瘋狂一些,或許能夠直接將它送入麵前之人的胸膛。
可殺人隻需須臾一刻,泄憤是最簡單的事情。
宋瀾自然不知落薇的這些心思,隻是自顧地打量牆上掛的諸家畫像,一佛一道一聖人,宗教在世情中顛沛不一,卻在這小小的內室中完成了合流。
他彎下腰去,自以為體貼地將他長了一歲的年輕皇後扶起來。
落薇溫婉地應聲,她已然鬆了發髻,披散的長發拂過他的手心:“陛下怎麼這時候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