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催春暮(一)
從皇後殿中離去之後,葉亭宴折返乾方殿,宋瀾尚未議完事,他在側殿中站等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見屏風內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一時是“江南萬民如何能等”,一時是“邊疆戰事猶未清去”。
他站在宮殿的陰影中,忽地憶起從前聽過的言語,說儲君心懷寰宇,總是想著事事周全,可世事紛繁不一,如何能夠抓牢兩端、不至失去?
鎖骨下的傷口疊著舊日短刀穿刺的痛楚,讓他一時不能忍耐,捂著胸口退了一步。
陽光從麵前花窗的縫隙中射入一束,明亮之地皆是漂浮的塵埃。
宋瀾恰好在此時出來,見他情態,便問:“亭宴,你可好些?”
葉亭宴飛快地將自己從這樣的情緒中抽離,拱手恭敬道:“謝陛下關懷,臣已無大礙,此案亦畢,今日便可出宮去了。”
政事堂中幾位年邁大人並三司上卿自二人身側路過,知是傳聞中小皇帝寵信的低階官員,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玉秋實深深地看他一眼。
他不介懷這些目光,平靜地站在原處,待人走儘後,宋瀾才再次開口,含義不明地讚了一句:“好。”
隨後又問:“皇後可有懷疑?”
葉亭宴答:“娘娘起初憤怒,痛罵了逯侍衛幾句,說要厚葬司衣家人,後隻是傷懷,道了好幾句可惜。”
宋瀾本有些不信,聽到他說傷懷時才歎了一口氣:“司衣是皇後少時便結識的密友,為她傷懷,也是應當。”
他抬手拍了拍葉亭宴的肩膀:“此事你做得極好,出宮之後去趟刑部,將人了結了罷,朱雀司甫立,用得多了,老臣總會有些不滿。”
他言語之意是叫葉亭宴替他處理了逯恒,本以為葉亭宴文人出身,會對此事有些抗拒,結果他隻是深深拜過:“陛下放心。”
宋瀾恍然道:“朕差點忘了,你也是將門出身。”
葉亭宴辭彆後,出了東門,早有馬車等候在此,他上了車,裴郗便一言不發地將一條嶄新絲緞係在了他眼睛上。
見他麵色雪白,裴郗便問:“公子,出了什麼事?”
不在宮中時,裴郗執意不肯叫“大人”,又不能繼續稱“殿下”,艱難改口,如今隻叫“公子”。
葉亭宴沉聲道:“我猜對了。”
裴郗手邊一抖:“皇後為何要設計殺逯恒?”
葉亭宴抬手,摸到了眼前的絲緞,罕見露出一二分疲倦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她……已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裴郗道:“張司衣不是皇後在府中時的親密人麼?以她性命設局殺逯恒,倒把自己擇得乾淨,皇後好心計。”
葉亭宴不語,裴郗便道:“或許是為了私怨,皇後心術已壞,做出什麼事都不稀奇。不過此舉歪打正著,倒免得公子再動手了,我們原本盤算,第一個便是那狼心狗肺的逯逢膺……”
眼前絲緞極為遮光,葉亭宴於一片黑暗之中,能夠回想起來的居然隻有方才落薇在廊下痛快大笑的神情——她是不會這樣笑的,亦從來沒有這樣的神情。
瘋狂含蓄,深不見底。
那一瞬間,他的心甚至為她刺痛了一下。
片刻之後就凝成了一種報複的快感,他冷冷地想著,嫁給宋瀾,也沒有讓她多快樂,到底還是從不知愁的閨中少女變成了滿腹算計、千張假麵的醜陋模樣。
與他自己一般無二。
所謂成長,難不成就是毀壞美好、塑成不堪麼?
葉亭宴心亂如麻,再不能想下去,於是開口吩咐道:“轉道去刑部罷。”
下車之前,他眯著眼睛,伸手將那絲緞扯下,塞回裴郗手中。
裴郗想要跟隨,被他攔下,他湊近了些,欲言又止,裴郗本以為他有何吩咐,結果人轉身掀了簾子就走,留下了一句“以後不許議論皇後”。
*
逯恒在刑部大獄潮濕的枯草中半死不活地躺著,自從宋瀾第一次來瞧他,什麼話都沒說地叫人拔了他的舌頭,說在他府中搜到了承明皇太子舊物時,他就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宋瀾為人最是多疑,他周旋其中,疲累不堪,叫張步筠辭官出宮,也是存了借婚事脫身的念頭。
然而他早該知道,宋瀾是不可能放他這樣的知情人離去的。
思及此,逯恒握緊了手中審訊時還來的青玉指環。
張步筠遠比他想的還要狠心,隻是不知此局是她事先安排,還是皇後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