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行藏(一)
清明當日,帝後攜百官出郊行祭。
寒食以來綿延三日的春雨方歇,遠天暉光熠熠,彩雲流轉,呈為祥瑞,一掃近日煙霧雲霾為城中帶來的蕭瑟之氣。
這樣好的天氣裡,帝後上皇陵灑酒焚香,諸臣列跪山下同拜,道間緘默。
若逢最高祭典,皇帝需攜朝堂眾人先拜首陽山,後過皇陵、抵岫青寺、點燃燭樓,至夜間再遊汴河,儲君親自主持祀禮,拜宗廟社稷、祭天地神佛。
隻是今日不過是清明時節的尋常典儀,不需如此複雜,況天狩三年之後,禮部總會默契地避開汴河夜祭這一環節,昭帝不過十九歲,國朝更無儲君。
典儀殘破不全,無人敢表。
皇陵的祭祀足足耗了半日,帝後回城登岫青寺時,午時將過,岫青寺便奉上素齋,以此接駕。
宋瀾自是不在乎佛家規矩,但落薇總是循例,堅持入寺便男女分食,於是宋瀾無奈,隻得在一群宮人侍衛的簇擁下去了另一間禪房。
兩位司膳女官恭立桌前,將岫青寺奉獻的食物一一驗毒試吃,反複確認無誤後才告退出門,落薇瞥了一眼手邊的白粥,狀似無意問:“他留了誰隨駕?”
煙蘿道:“是葉禦史。”
落薇用手中的調羹緩緩攪弄著那碗粥,聞言挑了挑眉毛:“他這麼信得過葉三?”
上午祭祀典儀之後,諸臣不需隨行,門前拜過便散去了,若非皇帝親口吩咐,葉亭宴斷然沒有機會伴駕上山。
煙蘿答道:“娘娘思量,陛下初至北幽時,其實早將那篇《傷知論》忘了個透徹,是葉大人屢出奇招,禦前獻策,才得了陛下青眼。”
“小人又尋人仔細問過,說陛下本對他無甚印象,甚至幾分防備,但葉大人玲瓏心計,又有三寸不爛之舌,生生叫陛下轉了態度,隨後北幽一十三天,日日召他問話、同食同行。若非如此,陛下怎會寧肯頂著禦史台責罵,也要帶他回京?
落薇便道:“如此,前日裡他又破了西園命案、剜肉自證清白,怪不得呀,怪不得他初入朝局,便能在宋瀾麵前與玉秋實分寵信,本宮能用之人,確是舍他無二。”
煙蘿聽了落薇言語,輕“嗯”了一聲,她方才一口氣述說良多,此時才忖度著下了結論:“但此人多智近妖、能言善辯,他有意與娘娘同抗太師,可用,卻不可信,縱是娘娘設計收服了他,他又主動示好,亦不能交心。”
交心,即是誅心。
落薇撥弄著碗中一片孤苦伶仃的青菜葉子,搖頭笑道:“這般蛇蠍物,誰敢與他交心,若我年紀輕些,哪怕隻比如今小上兩三歲,怕都要被他生吞活吃、連渣都剩不下的。”
她心中雜亂,隻進完手中白粥,便一口都吃不下了。
岫青寺未時中才能啟香爐,宮人將殘餘羹碟收了,落薇尚有時間小憩一會兒,於是便靠在雕了簡陋木蓮的榻前閒倚。
她無有困意,卻深覺疲倦,昏昏沉沉之間覺得無趣,心中一動,順口問道:“在北幽時,那葉三究竟出了什麼奇招,才讓宋瀾扭轉態度?”
煙蘿蹙眉回憶:“聽聞是獻了一副名家之作,那圖是北幽丹青名手所畫,雖中原文人不喜,卻在邊塞流傳一時。陛下瞧後愛得緊,那畫被帶了回來,在乾方殿中掛著呢。”
落薇奇道:“是什麼樣的畫?”
煙蘿道:“小人記得,畫名好似叫做……丹霄踏碎?”
困倦霎時消弭殆儘。
落薇聽了這話,忽地翻身坐起,一時之間深覺無儘的惱意恨意齊齊湧來,隻身趟了混油一般,皮肉灼痛,內裡冰冷,直燒得火紅一片、冰寒徹骨。
煙蘿唬了一跳:“娘娘!”
落薇抬手,死死抓住桌上一隻茶杯,細瓷冰涼,叫她清醒了幾分,心知不能摔碎留音、引人注意。
但這一腔恨意,實在無從宣泄。
她忍了又忍,最後捂著胸口,發出一聲長長的低笑:“果然是同類相惜,他竟用此術攻心,哈,他居然能猜到,他怎麼敢?”
粗喘了好幾口氣,才將翻湧情緒咽下,落薇揉揉逼得通紅的眼睛,感覺指間有水痕,她一一拭去,開口向煙蘿解釋。
“丹霄是天之至高處,神靈居至高處,引光雷閃電入世——靈曄是他的字,意為太陽,意為閃電,這圖名便是說……光明激蕩之物,業已踏碎。”
這樣一幅圖,是為了紀念宋瀾隱晦的功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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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番話,落薇再不能安坐,乾脆趁此機會卸了黃金頂冠,連煙蘿都沒帶,獨自一人往岫青寺後山幽靜無人處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