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深沉 卷一 忘歸 章一̶……(1 / 2)

卷一忘歸

章一•月深沉

“天下歸一,何期為期?”

那一句自小便日夜纏繞於耳畔的話語,曾是心懷天下並吞八荒之宏願的少年輕狂,曾是被打入無儘黑暗重鎖深宮之日縈繞於心的邪佞低訴,曾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夢碎心傷。如今,卻再也翻不起半點波瀾。隻微一抬眼,看著那倚案獨酌的男子低緩沉勻地念出那一句,剛毅側臉驀地平添了一份蒼茫。手下輕攏慢撚,勾起那宮商角羽,慢慢暈開了悠揚的曲調。

真田置下玉盞,凝視杯中脂紅佳釀,微微晃動,便泛出了一片流光溢彩。不知何故竟會想起這句話來,此情、此景、此曲,實是不該。登時心生一股懊惱之意,向那人看去。卻見那人依然俯首撫琴,置若罔聞。又是一聲低歎,罷,既隻有他二人,也無需怕被聽去。那人隻會靜靜凝聽,偶爾,回以淡淡一笑。雖是如此,卻已能抵過旁人千言萬語。

“天下歸一,何期為期?”三年了,那名男子滿目鮮血狂笑當歌揮劍自刎的畫麵卻仍根深蒂固地植於心中。每每思及,眼前耳邊便又是那俊美容顏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和他浴血而戰的萬丈豪情。海國金鑾殿前,那人被重重重兵包圍,卻仍舉起青鋒直抵自己,冷聲狂笑“真田弦一郎,這天下,終將歸於我海國,你休想得到!”

手中砰然一聲,才驚覺回憶之中不覺捏碎了玉盞。滿手沾上那瑩紅的瓊釀,宛若鮮血淋漓。海王墨漓,那已然逝去的傳奇,九歲通習百家之言,十八歲破陣部軍攻無不克,弱冠之齡單挑了不動峰兩員大將,二十二即位是為墨漓帝,戰場之上一麵青麵獠牙鎧甲令人望而生畏,皇城之中千裡破計決勝千方……卻竟在三年後暴斃身亡。

隨後其兄洛親王繼位,勵精圖治,革舊迎新,海國上下一派安寧,然好景不長,一年之後,新帝始終空置後宮,惹來群臣極諫,新君一怒之下賜死幾位重臣之女,終導致朝中內亂。二年有餘,自己率眾攻克海國,攻破皇城逼死海國之君。是為登位之初作創頭等開疆拓土之大事。

然,那句詛咒,卻至今無法忘卻。本欲與墨漓一教高下,勢要一比高低,孰料待他羽翼豐滿起兵奪取天下之時,他早已故去。終是,錯過了機會。

手腕上忽地感到一陣冰涼,微微一驚,原是撫琴之人不知何時已收手走到自己身側,為自己拭去手上酒水。速速握緊那帶著絲絲涼意的玉手,蹙眉道“玥,不用,我自己來。”

來人收回一隻手去,另一手由他握著。真田擦拭乾淨,起身小心環過那人肩膀“怎麼身上還是這麼涼?冷麼?”

懷中之人微微搖頭,真田隻覺心中一疼,緊緊抱住。當初救他回來之時,他還是精神有異,瘋瘋癲癲,口不能言,如今終得蓮二醫術調養,情緒才漸漸穩定回複。然口不能言似是天生而來,無以醫治。

對上那一雙波瀾不驚看似空洞卻又深幽沉寂的眸,他終是心生愧意。是他滅了他的故國,是他硬將他留在了自己身邊,他當真全無怨恨?無從得知。他竟沒有勇氣探問清醒後的他還留有多少記憶,而他自身自又不會提及,隻有一雙不染塵色的眼靜望這世間的風起雲湧。他整個人,都好似並非一個活物,即便將其緊擁入懷,仍是恐懼下一刻的寂滅。

驀地宮外火光大盛,喧鬨頓起,侍衛持槍起步奔走而來,口中大喝著“彆跑!”整齊劃一的腳步震顫得火光搖搖曳曳,直幌得人心難安。

懷中之人抬首望向宮外,漸盛的火光絲毫進入不了他的幽瞳。真田蹙眉低喝“來人!”

門外侍衛即刻打開大門,單膝下跪“陛下。”

“外麵怎麼回事?”從此刻真田所處宮殿,正可以看到門外階下侍衛手舉火把圍成的火圈,有二人正被圍於其中。

“啟稟皇上,有幾個膽大妄為的刺客闖入宮內,已被圍捕。”

“哦?好大膽的刺客!”居然能闖入這戒備最為森嚴的寢宮,當真是該會上一會。“玥,你且進去歇息,彆在這吹著了冷風,我去看看,很快回來。”

青衫男子輕輕點頭,從他懷內退出,卻自始至終未曾向門外看過一眼。直到真田帶人關門離去,隔絕了那一片燈火,方才緩緩抬起頭來定定向門外看去。他的眼仍舊無波,柳眉微微皺起,仿佛是覺得寒冷,環胸抱住自己雙肘,雙指用力地攥緊衣袖,青衫因用力而微微顫動,宛若流水拂動。

緩步走入內室,方要落座,卻見一人自梁上翻身而下,出指如風點住他的穴道。來人輕巧轉身,見了他的麵容,也不由一怔。難怪真田那廝對此人嗬護萬千,失魂丟魄。原來這世上,真有人能美得如此不染塵色脫俗如畫,如此……令人不敢褻瀆。不,甚至連天下最好的畫師恐怕也勾勒不出這人的半分神韻。可,他也從未見過一個人如此的空、如此的寂。

“你……”望著那空寂而倦怠的紫眸,來人微微仲怔,不自覺的脫口,卻又不知下文。破有些尷尬“你不怕?”

“丸井,你為何會來?”看著來人黑色夜行衣下包裹的小巧身姿及露出的桃紅發絲,玥淡淡問道。那並非疑問,也並非歎息。宛如月夜的落花一般輕柔而平常。語音溫潤清冷,微微有些乾澀,似是許久未有開口。

“你認識我?”丸井瞪大了一雙杏眸,滿目不可置信。手中寶劍又向對方蒼白的脖頸貼近一份。“還有,你會說話!”

本是計劃擄了真田最在意之人去交換兩位師兄。但此刻狀況卻完全出乎意料。想不到此人竟如此深藏不露,心中頓感失策。此人著實太過清冷,萬事都無法激起他的變色,他卻一直站在彼端靜穆地看著世人的掙紮,看著人世的因果輪回,置身事外。丸井忽地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哪怕對方已為他所製,仍是不可自製地感到畏懼。他的眼那麼淡,那麼清,卻好似能一眼將人看透。

“是啊,原來,我會說話……”玥輕聲呢喃,又看向他道“你手中‘君問’一劍,乃是丸井一族的傳世之寶,傳言有斬龍辟天之力,曾隨各代將軍橫劍沙場,海國之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就是在鄰邦交戰各國,也是談之變色。而你,想來當是丸井一族第七代傳人丸井文太吧。”

丸井心中大驚,劍鋒向前一遞,眯眼厲聲問道“你到底是何人?”忽又想起不得聲張,收了聲勢,道“你是海國人?”

“是。”玥微吐氣息,略帶一絲太息。

“那正好,今日,我海國複國軍中軍副帥,便殺了你這棄國求榮的叛徒!”雖是如此說著,但也未真正動手,畢竟,此人是他去解救二位師兄的籌碼。

玥的雙瞳不經意地一亮,隨即歸於寂滅。“複國?”淡淡搖頭道“複國軍首領竟都是如此衝動莽撞之人,海國如何得以複國?”

“你!”丸井甫要發作,突然微微一愣,側頭貼近低問“我們是否曾經見過?”

“想問出什麼?我既已在此,自不會參與你等,你多說無益。但你今日前來,能同我說話,我也感激。既是海國同族,我不會見死不救。隻是你們,休要再來了……”那人仍是神色淡淡,孤清而冷定。

丸井凝看他久久無言,遂解了穴道,挾持著他踢開宮門。

真田從容不迫地走向包圍圈,侍衛紛紛讓道行禮。立身中階之上,一看二人麵目,微一挑眉,冷笑道:“我道是誰人如此大膽,原是兩位故人。”

隻見二人均著一身黑色夜行衣,雖被圍困卻仍鎮定自若,背靠背橫劍與衛兵相持。其中一名男子發釵掉落,一頭長發散落,竟是純銀之色。那一頭銀色隨風而動宛如劍光,更添肅殺冷凝之氣。另一男子則似是無影無形,全然融入了夜色之中,即便周身火把絢亮,火光中仍看不清麵目。真田心下疑慮,銀狐、魅影,這二人竟會雙雙現身於此……

銀狐仁王雅治與魅影柳生比呂士,分彆為前海國丞相與禦史之子,二人雙十之齡曾出使海國,與當時身為皇長子的真田照過麵,是以稱其為故人。當初攻克海國之際,二人由於父輩恩怨招致昭仁帝遷怒,被調離京都,戍守邊疆。待二人火速趕回之時,蒼冥軍早已踏平了都城。

“真田弦一郎,你不得好死。”仁王傲然仰首,咒聲狠厲。

“哦?海國遺族也實無誌氣,竟隻能用這無關痛癢的三言兩語威風威風?”真田滿是不屑地冷笑。

“我若不殺你,便不配擁海國之魂!”

“你可以試試,這蒼冥皇宮,可不是你海國空殿,容不得你放肆。”真田舉手一揮,眾人紛紛逼近。

“慢!”一腳踹開宮門,持劍挾持玥的丸井運力大喝一聲“真田弦一郎,你快快放了他們,否則我就殺了他!”

真田猛一回身,果見那一襲青衫於風中飄蕩,那一捧墨紫雲卷隨風肆意而舞。遠遠看去,仍是一股淡淡卻又根深蒂固的倦意淡漠。仿佛他的頸上並沒有拿一把令人聞而變色的寶劍。真田隻覺心忽地狠狠抽痛起來,他的玥啊,他怎可以容忍他受到如此傷害!

“放—開—他。”運起十成功力,低沉的內息直向丸井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