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終於結束了……”說話的人雙臂舒展,很沒風度地伸個懶腰,單耳邊寶藍色的水晶摩擦發出“叮咚”的聲響,引得周圍父親的學徒們一片驚異的目光,我真恨不得找到地洞鑽進去。
“夢秋,”偷偷地擰了他一把,俊逸的青年才恍然覺悟,暗自吐下舌頭,抱歉似的欠下身,我連忙拉著他,規規矩矩地向父親作揖:“孩兒不打攪父親大人晨練,贖吾輩先退。”
父親揮揮手表示讚同,我逃也似地邁步離去,隱約聽到人群裡泛起的淺淺笑聲,心裡壓著的分量更是深深地往下沉,後麵的腳步聲也愈加輕快——夢秋他果然跟著我。
“奕秋,走這麼快?”夢秋及膝的玄青外衫下擺露出了淺蔥色單衣,末端鬆鬆垮垮地串著五個銀線翡翠套環,綢絲束帶從腰際纏繞而垂下,纖長絳紫紋穗隨著下肢的行走上下起落,難怪侍衛們對夢秋的態度不溫不火,這種近乎輕佻的普通打扮來武場,居然沒惹怒我一向嚴苛的父親,我還真覺得是個奇跡。
“奕秋……”意識到我的有意無視,後人索性超越到我麵前,猿臂一橫,攔住去路。
“閣下有何貴乾?”我沒有看他,隻是用冷得能讓人凍結的語調說著。
我推開他的人,繼續悶頭前進,夢秋卻沒有動靜,好奇心驅使我回頭,夢秋的聲音飄了過來,那是與平時截然相反的聲音,咬牙切齒,從嘴裡擠出的,沙啞蒼涼:
“拜托你,千萬不要討厭我……求你……相信我……”
他垂下頭,從兩邊瀉下來瀑布般的青絲遮住臉頰,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是他的聲音,低沉顫抖。一記痙攣,莫名地,我升起一股惆悵情緒。
“你……不會是哭了吧……”這家夥,神經跟小孩子一樣大條,而我,也不得不拋棄少爺的形象,扮成一個奶媽子。
“好吧,我知道了。我邀請你同我共進早餐!”反正夢秋受到的也是上賓的待遇,原來就與我一起進餐,現在隻是讓他占了口頭上的便宜罷了。
“好好好,走吧……”夢秋綻放出了一個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灰色眸子巴閃。宣告勝利的光芒,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扮可憐惹起我的同情心。
秋天到了,後院的海棠花開始肆意綻放,黛粉白露,成片濃墨重彩的花色即便是京城閨院中最出眾的女眷,也不及海棠花的奔放明豔。我喜歡賞花,幼年時長期臥病不起的祖母偶爾屏退下人,獨自一人到後院修枝,碰上我無意撞見攪擾她的興致她也不惱,隻是讓我澆水,祖母臉上平和綻放的笑容總能讓我平心靜氣、然而,這樣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複返,現在即使用驕陽烘烤,我也產生不了任何感覺——除了味覺以外,我的觸覺也開始遲鈍——不是生理上的缺乏,而是心理障礙,猶如無際的黑夜將我包裹擠壓一般。
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失去作為人類的一切。
我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米粒在舌頭上攪動,就想沙粒一般苦澀。
注意到我的表情,夢秋擔心地看著我悄悄地將青瓷碗推遠了一些,而把他自己的茶盞推到我麵前。
我閉上眼,麵無表情地搖頭。沒有用,無論我吃什麼,都像嚼沙粒一般,無論我喝什麼,都像飲黃蓮藥湯——我嘗不出味道,聞不出氣味,美食對我而言,隻是一堆長的好看的廢料罷了。
“奕秋!”沉默已久的母親終於開了口,“我知道你近來心情不佳,可你總不能連飯都不吃吧,我每天讓廚子換口味,至少你也體諒一下辛苦準備早膳的人吧……”
不需要,我不會餓,不會渴,因為光是精神上的壓力就已經夠我受的了。
“雖然前幾天父親教育你時我總替你說話,可是,我也希望你多吃一點……”
不需要,我不需要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被討好,我已經加冠,我不需要這些!
“奕秋,再吃一點牛肉粥吧,鬆糕也是廚子早上打製的,要趁熱……”
“我不是說過我不需要麼!”
椅子“砰”地撞到了地上,夢秋震驚的麵容裡透過幾絲哀傷,母親更是直直地跌坐到椅子上,扶碗的手無力地垂下。
我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侍從大約也聽見了全部過程,個個麵容失色,竟無人出來阻攔。我徑直衝出了正門,穿過街市,不經意間,前方的道路斷了。
舊時皇室大興土木,祭祀的建築更是各任禦守攀比爭寵的工具。無論是心血來潮還是處心積慮,像夾山祭壇這種大型工程每每開工不到一半,此任禦守便轉任離開,新到的又不會繼續原工程。自是另尋新歡之處修建,以至中途荒廢的祭壇依山而立。斷瓦殘岩隨處堆積。像我麵前的這一座琉璃瓦朱紅漆,隻是細心雕琢的勾縫中混夾的灰土道出了被荒廢的現實。
嗬,我……恐怕沒資格諷刺了這座建築吧。
因為,現在的我……也隻是一個好看的空殼子而已。托這家夥的福——
伸出手,纖長十指上覆蓋著五彩寶石的護甲閃閃發光。
就是因為它,才害得我越來越不像我自己,就是因為它——隻要它不在的話,隻要它不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