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的府邸離北鎮撫司很遠,這些高不及國公勳貴,低不就尋常士吏的官員都愛撿著勳侯貴胄們住的瑞福大街附近落戶,想著能沾上些高門大戶的榮光,卻也忘了富貴如霜刀,榮利之場最難居。
即使沈知寒早早便從謝無救那裡得到了消息,沒有浪費時間用錦衣衛的情報網去調查。但到的時候,沈知寒還是敏銳地覺察到或許為時已晚。
府邸門戶緊閉,沈知寒敲響後許久,都未有人應答。
就在她打算一腳踹上去強行破門而入的時候,門突然開了道小縫,縫裡一位小廝探頭探腦地向外看著,在看清沈知寒時,立馬反應過來想把門縫合起,卻被沈知寒一隻手撐了開來。
“這位小姐,今日府中不便,還請您回去吧。”
跌坐在地上的小廝拚命爬起來想要阻攔她的腳步,沈知寒輕巧的幾個抬腳,瞬間就擺脫了他的糾纏,然後掏出了錦衣衛的令牌。
小廝瞬間嚇白了臉,怔愣在原地不敢動彈,片刻後才木木地摸向自己的脖頸,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還活著。
漸漸地沈知寒開始明白這股異樣是因何而起,丫鬟鬢發間卡著白花、小廝腰間纏著白巾,雖無靈幡燈籠或者奠紙掛著,但他們臉色悲戚,腳步似乎都比尋常人家的下人來得更匆忙一些,偶爾有一兩個膽大的悄悄瞥一眼沈知寒,卻又在觸目的瞬間匆匆低下頭去。
她在繞了好幾過曲廊之後,從堂門大敞四開的正堂中看到了一口棺材。
棺槨旁邊除了跪著一位夫人以外,竟再無旁人。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發鬢僅用根簡素的木簪彆著,但頰邊細碎的發絲卻依舊梳得分外服帖,縱然身形單薄消瘦地好像隨意一縷長風都能將她托起,吹散在數九嚴冬的清寒裡,卻並不顯得潦倒。
她目光凝望著堂中央的陳寅的牌匾,脊背挺直,雖然有些憔悴,也卻毫無狼狽之態,依舊端著的是氣度自持。
陣陣皮靴的踏聲由遠而來,像在死水中,驚起了一層層的漣漪
她聽到沈知寒的腳步聲,似乎早就預料到她會來一樣,連頭都沒有轉過去。
許是跪得有些久了,她的嗓音略有些沙啞:“沈大人來了。”
沈知寒在堂內環視了一圈,走到陳夫人的旁邊,取了一根香,點在了陳寅的靈牌前,卻並沒有叩拜。
“陳大人是突然惡疾還是忽逢意外?”
“我這個做同僚的,在今日早朝時,居然沒有看出來。”
陳夫人依舊沒有看沈知寒一眼,她目光沉靜,一直落在前方的靈位之上,語氣也平淡得沒有好像什麼悲愴之意:“他是自殺。”
“無關其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沈知寒冷笑道:“陳大人仕途坦蕩,隻用八年就從地方小官坐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若是這樣都不想活了,這朝中該有多少人得去死一死了。”
“沈大人又何必攀扯其他人?若論官運昌隆,整個北魏都無人比您更炙手可熱吧。”
言及此處,她才轉過頭,沈知寒這才看到她那雙眼睛,漆黑深邃,洗儘鉛華。此刻,這樣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沈知寒,像是要把她魂魄裡的愛恨嗔癡都洞見。
“沈大人又感覺如何?”
“真的覺得快活自在嗎?”
沈知寒同樣堅定地回望向她,眼中沒有半分動搖:“上位者若思殺伐,下位者隻能引頸就死。居於許多人之上,自然是快活。”
陳夫人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悵然若失後選擇的釋懷:“是啊。一個權字,就足以壓彎一個人的脊梁,焊死他的一生。”
她突然垂下頭,伸出手摸了摸眼角的淚,,然後看著沈知寒,一字一句,落地成聲:“希望沈大人永遠隻做這局中客,彆當什麼殉道者。”
沈知寒還來不及去思量這番話的含義。
她就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像苦守的殘花終於墜落了高傲的枝頭。
沈知寒心中一驚,彎下腰去扶,卻發現她口鼻中流出黑血,一瞬便沒了呼吸。
從她的袖中滑落出一封書信,正正好好落在了沈知寒手邊。
沈知寒拿起書信,飛速看了起來。
信是陳寅親筆寫的悔罪血書。
說自己這些年雖然謹小慎微,卻仍舊因為無法抗衡自己內心的欲望,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般度日。
他洋洋灑灑地交代他所做過的樁樁錯事,但是大多是些細枝末節的罪名,隨便抓住一個官員抖一抖都能掉出三斤那種。唯一真值得讓他畏罪自殺的大概隻有八年前的貪汙賑災款一案。
八年前他和還是長史的陸庭傑一道貪汙了賑災,謊稱是遭山匪攔路搶劫,最後甚至用知洲權柄調了地方庫銀來填補其中空缺,導致後來隨洲代代積貧,大小官吏換了一波又波。
而出乎沈知寒預料的是,他並沒有用自己的死讓這件事情就此翻篇,反而是一口將那幕後之人咬了出來。信中寫了那人如何借自身的權柄保得他一路扶搖直上,又一人獨吞了幾乎全部的賑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