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溟選在這一天“探望父親”,當然也是有原因的。
海洋的“神女節”是七月初七到七月初九。七月十一有一天“返場”。
她初十露一麵,可以激發信徒的熱情。
不過,今年她的出現,跟往年有所不同。
——她身邊跟了一個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金冠束發,一身羽白,手握一杆羽毛筆。那羽毛當是鳳凰尾羽,尾羽長,雀翎如眼,光彩燦然。他緊隨九溟,氣質溫雅、眉目溫和。更引人側目的是,他腦後有個光輪,正徐徐轉動。
圍觀的人群果然很快注意到他,開始竊竊私語。
九溟也很納悶——這男人她從未見過。
她麵帶微笑,保持著端莊的儀態,小聲問:“這是何人?”
鮫王跟在她身後,也小聲地答:“回少神,這小子在海裡主要負責摳藤壺的。昨天我好生挑選了一番,就他樣貌好。這不,一大早就將他打扮起來了!還不錯吧?”
九溟咬著牙,儘量減少麵部表情,微笑著道:“摳藤壺的?”
鮫王連忙道:“少神,我問過幾位神祇,大家一聽說是跟您傳緋聞,都……嘖。其他幾位願意的,卻是與您身份十分不符。您看這小子多好,又英俊,又不要錢!而且他腦袋後麵還有個光圈,真是十分特彆呀!”
九溟無語,但她這“神女”確實空有其名。這還能怎麼辦?
“罷了。”她腳步放緩,與光圈男並肩而行。道邊人聲沸騰,有人尖叫,有人質疑。但無論如何,這熱度恐怕足夠持續個一兩個月了。
午時初刻,隊伍終於來到了六道邊獄的山門之外。
黑色的山門上古藤猙獰,一望便覺不祥。這門有特殊結界,常人是萬萬進不去的。
鮫王道:“少神,我們在此地等候。”
九溟同他們的默契,不必多言。她點點頭,舉步跨進山門之中。
巍巍山門瞬間隔出另一重天地,耳邊聲音如海潮倏然隱退,隻剩下空曠遼遠的寂靜。
九溟轉過頭,發現身邊仍然跟著一個人——正是那個金冠白衣的男子。
“你怎麼也進來了?”九溟挑眉。
光圈男眸色清透,身姿如玉。他腦後光輪輕輕轉動,聲音不急不徐,問:“我不用進來嗎?”
九溟聳聳肩:“算了,來都來了。走吧。”
眼前是一條大道,兩邊種滿梧桐。已經是七月天,桐花卻開得正盛。九溟緩步前行,桐花飄飄落下。
前行不多久,一座銅門便擋住了去路。
銅門之上,“載陽凝瑞”的匾額泛著幽深的冷光。
九溟站在門口,不再上前,隻是抬頭仰望。
等得久了,光圈男問:“你不叩門?”
九溟轉過頭,向著他微笑,笑容頗有深意。光圈男卻隻是道:“不叩門,你爹不知道,就不會開門。”
我用你提醒?!九溟失笑,許久才道:“他不會開門的。”
“什麼?”光圈男皺眉,顯然很是不解。
九溟不打算解釋,她重新仰視銅門,半晌道:“他不會開門的。我們在這裡等上兩三個時辰,就能回去了。”
光圈男莫名其妙,問:“不開門,你為何要來?”
九溟唇角含笑,左右不過是一場空等,她的耐心也變得極好。她輕聲說:“他不會想見我的。大概兩千年前吧,我母神浮月對他一見鐘情,將他強搶霸占了二十年,這才生下了我。他視我為畢生之恥,躲著我都來不及,怎會見我?”
光圈男“唔”了一聲,問:“那你來乾什麼?”
九溟伸出手,觸摸冰冷的銅門。指尖傳來冰寒刺骨的觸感,她徐徐道:“他不想見我,我卻一定要來。因為……”她轉過身,麵對著光圈男,笑容漸漸燦爛,“他是六道邊獄的司獄。我需要‘司獄大人之女’的身份,這樣才不會被人欺負。”
光圈男腦後光輪轉動加速,他似乎在思考。
九溟覺得很有趣,抬手摸了摸他的光輪,問:“這是什麼?你腦袋後麵為什麼會有這個?”
光圈男並不躲避,任由她摸了摸,才說:“不知,吾生來便有。”
他答得老實,九溟便生出兩分好感,問:“你這麼特彆,我以前為什麼沒有見過你?”
光圈男認真道:“海洋太大了。”
九溟點點頭:“說得也是。”
海洋太大了,她身為水源少神,大海“神女”,怎麼會跟一個摳藤壺的小妖有所交集?
倉頡古境這一方世界也太大了。六道邊獄的司獄,又怎麼會跟一個流放人間的罪神之女扯上關係?
九溟抬起頭,麵前的銅門森冷佇立,遮蔽了半邊世界。
這扇門,從來沒有為她打開過。
在她尚且幼小時,日日被人割肉取血,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海洋戰力低微,無力保護她。後來,她聽說了自己的身世。
他們說,九溟是水神浮月的私生女。但水神浮月已經獲罪下獄。
他們說,九溟的生父,是六道邊獄的司獄謝豔俠。
他們說,當初是浮月強行擄走了謝豔俠,囚禁霸占了二十年之久。
他們說,謝豔俠痛恨任何人提及此事。
可九溟暗暗記下了這一切。
終於某一天,水源的幼神拖著殘缺的身體,一身沐血地來到六道邊獄。可能因為謝豔俠的血脈,她毫無阻礙地跨過了六道邊獄的山門。
她跪在銅門前,仰視“載陽凝瑞”的匾額,像人間的幼童一樣,乞求自己父親的庇護。
她從早跪到晚,一身靈血染紅了遍地桐花。
可,那扇門並沒有打開。
弱小的幼神,被迫去明白人世間的一些道理。她被流放深海多年,一切遭遇此人怎會不知?他若要救,早就出手了。
九溟知道了真相。但從此以後,她每年都準時過來。這場“儘孝”,儘得人儘皆知。
因為她畢竟是謝豔俠唯一的女兒。而那些人,並不知道銅門之中的事。
隻要她虛構出銅門中的“父慈女孝”,隻要謝豔俠依舊掌管六道邊獄,那些人便不敢再放肆做惡。
所以,麵前這扇銅門會不會打開,其實無所謂。
九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身邊,光圈男也不催促,陪她一同等待。桐花如雪,拂過她的肩頭發際。她安靜得像一紙畫卷。
“你難過了。”光圈男突然說。
九溟回過神來,問:“是嗎?”
光圈男說:“你都要哭了。”
九溟深深吸氣,說:“好了,回去吧。”
話落,她緊走幾步,跨出黑色的山門。光圈男跟隨其後,順利出現在她身邊。
黃昏的山下,人群熙攘、尖叫如潮。陽光鋪陳,青山流彩。
海洋的隊伍陪她返程,九溟下巴微微揚起,在麵對人群的瞬間,恢複了她的端莊、高貴、清傲。
宛如一位真正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