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沒在意他們,轉眸看向秦妧,眉眼溫和,“娘子一路蓋著喜帕,不覺悶熱?出門在外,勿拘小節,還是摘了吧。”
思緒遊離的秦妧垂下頭,輕聲道:“讓世子見笑了。”
本是客氣話,哪知,換來的卻是對方的一聲調侃,“見都未見,如何笑你?”
印象裡的裴衍,是個溫雅的君子,可真正溫雅的人,又如何在暗流湧動的朝廷立足立威?秦妧對他有防備,但也知,以自己的分量,根本不值得他戲謔,再扭捏下去,會叫人覺得是在矯揉造作。
既要嫁入侯府,就要與府中的權貴們處好關係。在這樣的名流麵前,落落大方遠比惺惺作態吃得開。
心裡想著,她便抬起手,掀去了蓋頭,於雨絲風片中,露出一張穠豔嫵媚的臉,如海榴初綻,見之忘俗。
而當蓋頭撤去的同時,麵前的男子,也徹底映入秦妧的眼。
男子身穿煙青圓領袍,外披月白鶴裳,猶如雲端白鶴,誤入了凡塵世間,周身縈繞著遺世獨立的清絕之氣。
如此氣度,再配以俊美如儔的麵相,極好地詮釋了“人如美玉”一詞。隻是,裴衍之潤,隱含淩厲。
四目相對,秦妧很快收回視線,扭頭看向一旁。
裴衍從她皙白的側臉上慢慢收回視線,薄唇微弄,長指指向路邊的磐石,“過去坐吧。”
說著,率先邁開步子,留下一抹長身玉立的背影。
秦妧貝齒微咬,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來到磐石前,仆人們立即脫下自己的外衫,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出乎意料,裴衍沒有理會仆人們的獻殷勤,竟自脫下身上的鶴氅,鋪在了冰冷的磐石上,“坐吧。”
這當然於理不合,可一想到那句“勿拘小節”,秦妧還是點頭致了謝,慢慢坐在上麵,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男子束著玉石革帶的勁瘦腰身上。
旋即移開。
裴衍站在磐石旁,接過隨行隱衛遞上的油紙傘,撐開在秦妧上方。
雨不大,卻綿密,落在身上冰冰涼涼,帶來潮氣,並不好受。
裴衍站在風口,筆挺的身姿投下暗影,籠罩在秦妧身上,也為秦妧遮蔽了微風斜雨的衝擊。
可對方清絕冽然的氣場太過強大,秦妧漸漸不自在起來。她拿出袖中緙絲香帕,假意擦臉,以掩飾相處中的尷尬。
聽聞裴衍位居全京城未出閣女子最想嫁的如意郎君之首,為了不樹敵,秦妧很想同他保持距離,但也知,他是在替弟弟照顧她。
“雨不大,世子自己撐傘吧。”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不刻意、不討好,暗含客氣和避嫌,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裴衍沒有勉強,歪過傘,看向弟弟離去的方向,眸中隱現寒芒,繼而沉入深如古潭的眼底,又似冰霜融於潑黛幽蹊。
他轉回眸,視線落在秦妧手中的發簪上,隨口問道:“為何握簪?”
“義父讓我自保清白時用的。”秦妧抬頭,實話實話,但從未想過主動了結自己的性命,不過是無聊時用以把玩的物件罷了。
聞言,裴衍眉峰微蹙,若有所思,過了半晌,他摘下自己左手食指上的翡翠銀戒,彎腰湊近秦妧的耳邊,像是哄小孩兒般,置換了她手中的發簪。
“真到那時,命比清白重要。”
隨著話音落下,那支“施舍”而來的發簪,被男子掰斷在指間。
“翡翠中嵌了三枚毒針,關鍵時候,可送歹人上路。”
感受著耳畔的溫熱氣息,秦妧輕垂睫羽,感慨萬千,甚至恍惚覺得,裴衍才是自己的娘家人。
“秦妧記下了,多謝世子解惑。”
裴衍直起腰,似笑非笑,“以後可以換個稱呼。”
稱呼什麼?
秦妧沒懂他的意思,更不敢隨意去接他逗笑的話茬,隻呆呆望著還未浮翠流丹的草木,將銀戒戴在了蔥白似的拇指上。
雖大,卻令她心安。
這時,裴灝帶著一撥人匆匆回來,“兄長,前麵不遠處,有座碾坊,可暫避風雨。”
裴衍摩挲著食指上清淺的銀戒壓痕,慢條斯理地回道:“為兄還要南下,就不與你們同行了。滄州山路多匪患,沿途切勿大意,護好秦娘子。”
“嗯,好。”在聽得兄長即將離開,裴灝的聲線明顯清朗許多,“小弟和妧妹的喜酒,就等兄長歸來時,再補飲了。”
裴衍略一斂眸。
春意濃釅,蔓延四野,卻未蔓延至他的眼底。
安定侯府的子嗣,隨了主母楊氏,個個容貌不俗,然,裴灝雖五官深邃,卻不及裴衍精致,加之稚氣未湮,與持重的兄長相比,參差立現。
故而,每次與兄長對視,他都會竭力挺直腰杆。這個習慣,已融入骨髓,不明顯,卻刻意。
看著在新娘子麵前極力表現的弟弟,裴衍罕見地給予了回應。他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弟弟的後腦勺,耐心十足,“彆急,再過幾年,就該跟為兄一樣高了。”
裴灝嘴角一僵,脊背耷下自然的弧度,認真地點點頭,之後,走向秦妧,取過仆人遞上的傘,撐在兩人上方,“怎麼摘掉喜帕了?”
秦妧隻說有些悶,掏出揉皺的帕子,再次蓋在頭上,由裴灝牽著衣袂,走向碾坊的方向。
在越過裴衍時,秦妧聞到一股雪中春信的雅香,一如初遇在侯府的梅林時,狀元郎身上的味道。
經年未變。
沒再踟躕,她加快腳步,跟緊了自己的準夫君。
裴衍看向裴灝捏著秦妧衣袂的手,淡淡轉眸,拿起被秦妧坐出凹痕的鶴氅,披在肩上。
耳畔傳來隱衛承牧的聲音。
“世子,都安排好了。”
裴衍“嗯”了一聲,負手走向駿馬。
絳霄漸暗,皓光漸收,將與他的眸色一樣黑稠。
有些債,該還了。
此地距離京師,迢迢緬邈,縈回曲折,正適合布一場錯綜“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