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堯渾渾噩噩的踏進詔獄,躲進她不曾步足的地獄。
緋紅的飛魚服猶如囚徒身上的汙血,帶著一絲刺鼻的腥甜。
掌心緊緊攥著一枚揉爛的香囊,深深貪戀其中。
沉重的腳步踹開獄門,年邁的長者久久凝視,仿佛看到曾經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繼堯絕望的抬起頭,眼底滿是悔恨。
“爹啊……我錯了……我錯了……”
成國公提著兩壇酒,一聲不吭的打開酒蓋,抱起壇子獨自悶飲。
繼堯亦掀開酒蓋一飲而儘,抱著空蕩蕩的酒壇,不爭氣的淚水撲簌落下。
“我以為我可以,我以為我可以做到……可我還是傷害了她……我比你還不如……爹啊,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成國公沉屙的歎氣,祖上殺伐的惡名猶如一道道詛咒,不停的在這一脈子孫後代上應驗。
他亦是被詛咒纏身的那一個。
“兒啊,放手吧。”
破碎的香囊化作沙漏傾瀉而出,稀碎的香料如同一捧散沙,他仍試圖抓住點什麼,流逝的時間從指縫溜走,徒留一抹殘香,一揮即散。
香爐升起一絲青煙,香燭落灰寂中枯竭。
“那賤人走了,你舍不得?”
李祈安回過身,從容道:“夫人說的是何話,奴才可是在為夫人祈福。”
高夫人摸著輕隆的肚子,得意道:“李公公有心了,你那些法子還當真有用,竟讓那沒用的男人又振作一回。我若是能一舉得男,日後必有你的好處。”
李祈安扯著僵硬的嘴角,猶如戴著一副醜角麵具,笑得陰險狡詐,眼尾泛起幾道細微的皺紋,一下蒼老了不少,無異於東廠的做派。
奇技淫巧爛背於心,盤在心頭發爛腐臭。
高夫人欣慰道:“聽聞此地的送子觀音廟,求子必得男胎。”
李祈安凝視著高台上那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像,眼尾漸漸沉了下來。
“信與不信又如何。”他木然道:“夫人吉人天相,必當心想事成。”
“哈哈哈哈。”高夫人不禁發笑,刺耳難堪。
“你也莫要灰心,待他日接手掌印,不知多少人搶著認你做乾爹,到時候再挑個稱心的對食伺候著,怎麼也比那些個有兒有女的窮酸鬼要強。你要什麼沒有?何必再記掛一個棄婦?”
他淡然一笑,“夫人說的是。”
高夫人踏出觀音廟,華麗的馬車停在半山腰,周遭的枯木與之格格不入。
李祈安目送道:“夫人,一路走好。”
蒼涼的觀音廟靜謐無聲,神像的眼底含著悲憫望眾生。
他盯著不屬於他的神,伸手掐斷未儘的香火,燙壞一副殘缺的爛皮。
一陣嘶鳴隱隱傳入耳畔,猶如高揚婉轉的戲曲,甚是激動人心。
華而不實的馬車跌落山間,車毀人亡。
“賤婦。”
李祈安獨自輕笑。
神佛不喜不悲。
世人總以為掌握了自己的命途。
於他而言,亦是如此。
他日江山易主宦官爭權奪位,手握掌印之人也不會是他。
世間因果皆入循環,看似走到終點,殊不知卻是一切的起點。
隆慶五年,北部俺答封為順義王,其孫那吉為北部都指揮使,特封三娘子為忠順夫人。從今往後,她的威名將遍布草原大地,成為這片土地上最有權力的女人。
遠在大洋彼岸,都鐸王朝的最後一任君主亦是個女性,她終身未嫁,獨自開啟一個黃金時代。
而在此時,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漂泊在海上,這個時代並沒有屬於她的故事,渺小得如同浮遊,隻知道自己要往前走。
陳宛七靠在甲板上頭暈目眩,差點沒暈死過去。
自從上了船就沒遇上個好天氣,行船艱難給她都整吐了。
從前船上有三百個姑娘作陪沒覺得這般難熬,如今隻覺得無比漫長,難受得懷疑人生。
當初到底是哪來的勇氣。
陳宛七落寞的轉身,忽而瞥見一抹微光。
一艘破船迎麵駛來,齒輪淹沒在海浪中,刹那間撞了過來。
陳宛七還沒反應過來,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淹沒在時代的浪潮中苦苦掙紮。
難道這又是自己的結局,一次又一次的被扼殺、吞沒、窒息。
“嘭!”
一聲悶響。
陳宛七重重的砸在甲板上,痛得喘不過氣,四肢都快散架了。
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暈頭轉向的爬起來,一雙皮靴映入眼簾。
她愣了愣,緩慢的抬起頭,對上一雙燦若星空的眼眸。
眼前站著一位奇裝異服的女子,鮮紅的馬麵裙搭著一身皮革,潑墨的長發隨風飄逸。
二十年前的齒輪,在這一刻撞個正著。
那個乘風破浪的女子,哪怕素未謀麵,她亦是確信。
是她,一定是她。
“陳……溪……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