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之前,裴蕭元完全不曾料想過,他會和葉鐘離那孫女如此撞在了一處。
短暫一個照麵,人已不見了。但昨夜伯父和他提及的那件婚事,自這一刻起,卻仿佛漸漸浮出了鮮明的具像。它再不如昨夜那樣混沌而模糊了。或是因為看見了那個即將成為他妻的女子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麵前,他忽然清楚地意識到,此事是真,他將娶妻了。
“方才看清楚了吧?你裴二依舊忍心郎心似鐵?”
耳邊承平依舊在不停地聒噪,他自自己的微微茫然中醒神,望向前方的書房:“你不是為我伯父備了禮?還不快去。但我再提醒你一句,他是不會收的。”
原來方才二人已經出了城門,正要出發,承平忽然記了起來,此行路過,特意為裴冀也備了禮,兩支老參,一件裘衣,因昨夜到得太晚,忘記了,於是取了,又趕了回來。
承平也從方才那驚鴻一瞥所帶來的餘味中拔了出來。
雖然那女郎的容貌和大方又冷豔的氣質叫他頗有驚豔之感,但他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好友間的玩笑歸玩笑,裴蕭元的新婦,將來他是要喚阿嫂的,他豈敢不敬。聽到裴蕭元轉了話題,立刻便也正色了起來。
“收不收在郡守,我須儘到我的心意。倒是你這裡,好事到來,先前也沒有半點消息,我全無準備,此番應是趕不上你婚期了,我須好好想一想,送你何物,好慶賀你的婚事。”
他二人的說話聲早傳了進去,裴冀聞聲而出,看見侄兒與承平回來了,兩人都停在階下。承平道明來意,果然如裴蕭元所說,被裴冀婉拒了,承平隻好作罷。
裴蕭元道:“侄兒告退了,今日領承平出去射獵。”
裴冀的目光落到他的麵上,略一遲疑,點頭:“你先去吧!”
裴蕭元便引承平出城,帶十幾隨從,一行人縱馬遊獵。這一日不但天氣晴好,老天照應,野風吹麵,仿佛有了春風駘蕩之感,他的手感也是絕佳,幾乎箭箭不曾落空,難得如此酣暢,周遭他本早已熟視無睹的蕭遠荒野入目都似比往日多了幾分春發蓬勃之感,連往年從未多加留意過的發自殘霜覆蓋下的幾簇嫩芽草尖,也是頗覺可喜可愛。
一直到了傍晚,二人方儘興而歸。承平先去驛館吩咐隨官準備明日出行之事,裴蕭元則回往郡守府。
青頭原本就是他跟前的小廝,去年秋他外出,青頭運氣不好,扭了腿,所以沒有跟出去。此刻遠遠看見他縱馬而歸,歡歡喜喜奔去出迎,口中嚷道:“恭喜郎君!好事來了!我說呢,最近怎的總是看到喜鵲停在屋簷頭,果然是家中喜事到了!”
一早裴冀和那幾個僚屬閒聊,抑製不住欣喜之情,稍稍透露過幾句侄兒即將成婚的喜事,雖然他未言明就是這幾日家裡來的那位葉小娘子,但大家都有眼睛在。那幾人出來後,好家夥,不過半天功夫,葉小娘子和他的好事就傳開了,裡外全都知曉個遍。
裴蕭元沒說什麼,隻淡淡一笑,將馬韁連同鞭子丟了過去,青頭接住,他幾步登上台階,跨入了門。
他先回住處,換下身上那在外沾了一天塵土的衣裳。賀氏找來,說郡守讓他過去一趟。
裴蕭元應了一聲,順口問:“伯父可有說是何事?”
賀氏看著他,略一遲疑,搖頭:“你去了便知。”
他和那女子的婚事,伯父必定最早就叫賀阿姆知道了的。裴蕭元見她此刻一直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疑心她是想和自己談論接下來的婚事準備之事,不禁略覺窘迫,麵上卻未表露,怕她也拿自己打趣,匆匆更衣完畢,出來便往裴冀那裡去。很快到了,上去見禮:“伯父叫我何事?”
裴冀慢慢合上書卷,沒發話,先歎了口氣。
“怎的了?伯父為何歎氣?”
裴冀再次歎氣:“蕭元,伯父也知道,昨夜和你說婚事時,你有些言不由衷。這樣也好,你也不必為了我的緣故勉強自己。”
裴蕭元微微困惑:“伯父此言怎講?”
“早上你走後不久,絮雨便來了,將婚事推了。你折回來後我本想和你說,隻是見你和承平急著行獵,便沒叫你,等你晚上回來再說,也是一樣。”
屋中一時靜默。
角落裡,一具小泥爐上正在燒的茶水慢慢滾熟,沸水溢出壺蓋,嗤嗤地澆在燒得赤紅的炭上,火滅了,升騰起一陣刺鼻的煙氣。
裴蕭元一個箭步上去,提走茶壺,將炭火蓋了。救完火,他遲疑了下,回身望向裴冀:“她……是為何意?”
裴冀便將早間葉女和自己會麵的經過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原來她先前隻是為安她阿公之心才應的婚事。伯父原本盼望你二人能結成佳偶,不想卻落空了。罷了罷了,既然你與她都無意成婚,也不好強扭。叫你來,就是要將此事告訴你,婚約就此作罷,往後不會再提。”
話雖如此,裴冀心裡終究還是感到遺憾。
裴蕭元八歲喪母之後便出京到了他的身邊,可以說,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雖然平常伯侄之間話不多,但裴冀能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對自己如父般的敬重。不但如此,這十幾年來,無論是他的日常還是軍旅的經曆,也都早已證明,他的侄兒樣貌品性或是能力,無不出類拔萃,非一般人能夠比肩。這自然令裴冀倍感驕傲。但是與此同時,隨著侄兒年歲漸長,驕傲之餘,在這位長者的心裡,也開始生出一縷隱憂。
侄兒的自律和沉穩自然是好事,但若過了,便是不妥。在這個說話老道行事嚴謹的侄兒麵前,有時連裴冀自己都不敢太過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