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們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給二人留以單獨相處的時機。
然曆經了昨日的事,這會兒彼此正尷尬著,加之謝明庭本就生得四肢修長,步子邁得又快,識茵起先還能勉強跟上他,走了一會兒竟隻有小跑著了。她隻好開口叫住他:“陛下賜給郎君的《龍華瑞雪圖》,可以、可以給妾看看麼。”
這一聲杳杳渺渺,又夾著幾分女子的輕喘,謝明庭回過身來,才見她已落在後麵,秀美的臉上紅彤彤的,煞是嬌媚。
他微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停下來等她:“你喜歡畫?”
她點頭,雙頰不知因何漫出一點窘迫:“我母親生前酷愛丹青,我曾聽她說過這幅畫,聽說是南華子唯一傳世的作品,故而想見一見。”
謝明庭還不明白她此時的窘迫乃因其母出自畫工之家,屬於不入流的“百工”之流,但她很少有求他之事,何況隻是這般微不足道的請求。
他看著她眼底那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羞赧,微微頷首:“你既想看,回去我交予你。”
他放緩腳步,二人並肩朝院子去。還未至垂花門前卻有管事帶著個人候在門邊了,正是昨夜領他去徽猷殿的小侍衛。
他看上去不太好,上前行禮時一瘸一拐的,嬉皮笑臉地遞過一封信:
“這是楚國公命小的拿給您的,還請您過目。”
謝明庭麵色冷淡,接信後徑直進院。
識茵不明所以,詫異地掠了那人一眼亦跟了進去。
“聖上為什麼要送這幅畫給郎君。”
二人同入書房,謝明庭將盛畫的匣子交予她,自己另揀了一張楠木交椅坐了,預備拆信。
“你覺得呢。”他漫不經心地說著,目光全然沒離開手中箋書。
雖是問她,實則他心間是明白的。聽聞昨夜之事後,女帝嚴厲處罰了身邊服侍的人。至於周玄英自己,因其兼任尚書令,不能像以往犯錯的後妃僅僅幽禁冷宮,又因其女帝之夫的身份,亦不能像罪臣一般革職收監,大概也就是降職圈禁,暫不予入侍。
然以周玄英之所為,分明是以呷醋為由,行蔑視君威之實,早晚會遭至清算。
故而,女帝今日賜這幅畫給他,一是以雪來勉勵、敲打他;
二則,父親生前雅好丹青是京中出了名的,他曾為求這一幅《瑞雪圖》九上龍華山向南華子的弟子求取,卻不能得。後來這幅畫不知因何落在周玄英手裡,女帝今日賜給他,也算是賠禮道歉了。
隻是他究竟不是父親,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人也好,物也好,一旦過於沉溺就會帶來禍患,他沒有什麼喜歡與不喜歡的。
更不會像父親一樣,因丹青一道與一個有夫之婦糾纏拉扯,背叛母親,招致報複。
識茵此時已將畫卷全然展開,果然不愧是傳世的名畫,那畫卷上繪著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景致雖廣,纖毫可見。氣韻生動,栩栩如生。
筆法精妙,更如春蠶浮空、流水行地,俱得後晉名家顧愷之的神韻。她欣賞了一會兒才答道:
“白雪是純潔之物,我想,聖上或許是想用這幅畫誇讚郎君性情高潔吧。”
他拆信的指在丹朱色的封麵上略略一滯,忽而移過視線來,意味不明地反問了一句:“你也覺得雪是至純至潔之物?”
這一聲裡似蘊著幾分輕蔑與嘲弄,識茵更為那個“也”字不解:“世人不都這般認為麼?”
“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耀不固其節。”她念出南朝謝莊《雪賦》裡的句子。
——白羽雖白,質地不堅;白玉雖白,徒守堅貞;都不如這白雪,隨時節降落融化,夜幕不能掩藏它的皎潔,驕陽也不能湮滅它的氣節。
謝明庭低頭飲茶。
“節豈我名,潔豈我貞。素因遇立,汙隨染成。”
“氣節從非雪的美名,潔白也不是它的堅貞。它遇潔淨之物就維持潔淨,遇汙穢就變得渾濁。可見白雪從無什麼高潔之說,隻因表麵的雪白掩儘一切醃臢與罪惡,世人便被迷惑。你又怎知聖上賜這幅畫是在誇讚我而不是提點我呢?”
“這也是《雪賦》裡的句子,你不知道嗎?”
識茵被說得有些懵。
這的確是《雪賦》的句子,但聖上禦賜,總不能是借畫來罵他表裡不一吧?她隻能訕訕地應:“郎君這見解倒是新奇……”
謝明庭擱下茶盞,不言。
他原以為她較尋常女子聰慧,現在看來,倒是高看她了。
心下不知因何生出幾分失望,他不再理會顧識茵,垂眸看起信來。
這一瞧卻是一怔,雙眸死死鎖在了紙上。識茵不禁喚他:“郎君?”
他回過神,麵色如常地將信收在袖間:“沒什麼,你若喜歡,那畫便給你吧。”
禦賜之物,他也如此大方,識茵有些驚訝,抿唇道了聲謝。
謝明庭的心思卻還留在那封信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周玄英在信裡說,他昨夜所中的藥名曰“十日醉”。
顧名思義,這藥會維持十日,分四次發作,分彆是第一日、第三日、第六日和第十日,非交合不能解。
非交合不能解。
謝明庭一把攥住了那封箋書,麵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