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每個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動地要宿在皇後的正宮。葉碎金從來不缺這一口。
隻有裴蓮,她倚著宮門渴盼皇帝召幸的幽怨甚至被人悄悄地寫成了詩。
宮怨。
連大皇子,她親生的兒子都看不下去。
誰都明白,趙景文是不會再給她生出第二個兒子的機會的。有裴家血脈的孩子有一個已經讓他放不下心了。
他做了皇帝,就不允許世上再有葉家軍、裴家軍,世上隻能有皇帝親軍。
他不允許那些他沒能完全掌控的力量因為某個孩子的血脈再聚在一起。這孩子雖然是他親生的頭胎長子,但也因為他是長子,若他身上凝聚著這樣的力量,待他長大就會成為他的威脅。
裴蓮死前把那孩子托付給了她。
“娘娘沒有孩子,他沒有娘,你們兩個聯手,是為上策。”她虛弱地看著她,“娘娘,以後……他就是你的兒子。”
但那孩子最終還是死了。
他自縊在了幽禁之地。
葉碎金也沒有辦法。
天家,終究無父子。
丫鬟坐在廊下撲流螢玩。
屋裡一直沒喚人,她侯得有些無聊了,不由掩口打了個哈欠,忽然聽見裡麵說:“叫水來,我洗個澡。”
丫鬟精神一振:“是!”
立刻跳起來去傳話了。
快得很,趙郎君既回來了,小廚房就一直在燒著熱水隨時備著了。
年輕夫妻恩恩愛愛的多好,可惜,他們不會有孩子。
大小姐以女子之身力壓親族,掌了葉家堡,終究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丫鬟壓下心頭遺憾,去傳水了。
正房裡正忙,婆子們提著桶進進出出時,段錦一身乾淨衣衫步履如風地來了。
“主人好了沒有?可有要見我?”
迎麵帶過來一陣水汽,還有皂角乾淨清爽的味道,全是少年的味道。
丫鬟的心都跳了一下,可還是得狠心張開手臂攔住他:“彆瞎闖!出去出去!”
段錦不滿:“還沒完嗎?”
丫頭瞪他:“胡說什麼呢!”
段錦伸脖子瞧了一眼正房,哼了一聲。
“回去吧,回去吧,明天再說了。”丫鬟搡他。
“主人特特叫我回來的!一定有事要跟我說!”段錦不肯走,腳釘在了地上,“我就蹲這兒,我不擾姐姐,我就等著不行嗎?”
丫鬟不乾:“夫妻在房裡,你一個大小夥子蹲院子裡像什麼樣子,還當是從前啊!要蹲外頭蹲去!”
段錦惆悵。
以前盼著長大,真長大了才發現有許多不好的地方。
一個是好多人給他說親。他那些當了爹的同齡夥伴也總是拿他來取笑。
另一個是這府裡雖不分內外,可他也不方便像小時候那樣隨便往正房裡跑了。
這都怪姓趙的。
段錦磨磨唧唧地被丫鬟推搡到了院外,逮著牆根溜下去蹲著:“我就在這兒,主人要喚我,你叫大點聲啊。”
丫鬟叉腰:“你想嚇死彆人吧。”
黑咕隆咚地,一個大活人跟牆影裡蹲著,要冷不防地突然站起來,真能嚇死人。
段錦反正不走,揪了根草葉叼在嘴裡假裝望月亮。
聽不到,聽不到。
丫鬟翻個白眼,自己進去了。
葉碎金又洗了個澡,洗去了身上的汗和男人的味道。
她可太喜歡這感覺了!
後來那些戰場上留下來的傷病,折磨了她好多年。一陰天,腿就疼得沒法走路。都是當年為了伏擊彆人,在冰涼的河裡浸了一夜的緣故。
可現在,她年輕的身體裡有使不完的精力,軀乾沒有傷病,皮膚也沒有疤痕。
簡直是巔峰狀態。
她披衣出來,瞥了眼雕花拔步床。
床帳低垂著,隱隱能聽見男人均勻綿長的呼吸。
葉碎金扯扯嘴角,走了出去。
“我方才聽著有聲音。”她跨出了正房,問丫鬟,“可是阿錦回來了?”
丫鬟正要稟報,一團影子已經旋風似的卷進來。
“主人!是我!我回來啦!”
正房的基台有膝蓋高。
段錦站在階下,要微微仰起臉來。
星光照進他的眸子裡,閃閃發亮,有燙人的熱度。
紗底,箭袖,皂衣。
他的身形沒有後來壯年時那麼彪悍,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清瘦。
但長長脖頸間喉結已經凸出得明顯。
葉碎金捏著衣襟望著階下的少年,終於意識到原來她一直以來錯怪了趙景文一件事。
趙景文對段錦可以說是又愛又恨。
愛可以理解,他想當英主,做明君,怎麼可能不愛段錦這樣的將才。
恨卻是葉碎金一直都覺得荒謬可笑的。
是的,她和段錦的關係非常親密,超乎常人。
但他們是主仆,是姐弟,是師徒,是君臣,是親人,是葉家堡最後的相互支撐,卻獨獨不是男女。
趙景文都是皇帝了,後宮儘是美人,這份飛醋吃得完全沒有道理。
但此時此刻,望著星光下的少年,帶笑的眉眼,滾燙的熱情,眸子中無聲無形說不儘道不明的親昵和渴盼,葉碎金沒法再指責趙景文狹隘荒謬了。
是她的錯。
原來阿錦在這時候就已經不是孩子,他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