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上再講。”縣令一扯韁繩。
葉家人找他呢,得趕緊回去。
一路小跑著,又聽著皂吏細講當時的場麵。
“誇張!”
“小人哪敢誇張!是親眼所見!那脖子斷得,可整齊了。啊,也不是,有一個不太整齊的。”
“回去我看看,要不是你說的那樣,打斷你狗腿。”
“大人看了就知道了,小人句句屬實。”
一路頂著太陽趕路,走到某處,皂吏就指著地上喊:“大人快看,那還有血呢。”
的確道上血刺拉忽的,綿延了挺長一片。
農田裡有農人看到縣令,紛紛上來,亂糟糟喊:“大人,外鄉人搶糧啊!”
“打死了我們村裡的劉二壯!”
“慘哩,他兒子還不到百日就沒爹了。”
“葉大小姐給他女人留了一錠銀子,夠她撐幾年了。”
“大人,不能再縱容這些外鄉人了!”
“曉得了!本官先回去看看再說。”縣令擦汗,“你們該乾什麼乾什麼去,彆誤了農時!”
脫離了嘰嘰喳喳的人群,繼續往縣城趕。
遠遠地就看到城門口聚了好些個人,打眼一看,衣衫襤褸,都掛條子了,全是流民。
眾人當時就緊張起來了。
皂吏們把手裡長矛都握緊了。
這些都是武庫裡撿出來的。縣令讓他們日日持著,震懾眾人。但他們隻是衙門口的皂吏,會些粗淺拳腳,其實也不是太會使長兵器。
內鄉縣令也放慢了馬速,還摸了摸腰間佩劍。
正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前,前麵咣咣鑼響幾聲,有人聲嘶力竭地拖長聲調:“葉家堡有令——搶糧者斬!作亂者殺!蠱惑煽動暴動者剮!曝屍十日!”
那聲音可熟悉呢,是縣衙裡的劉阿九,平時縣衙有令傳達,都是他負責沿街敲鑼喊調子。
怎地給葉家堡乾起活來了?
縣令納悶,驅馬上前,忽然覺得視野裡有異樣,抬起眼向上看去。
“讓開,讓開,縣台大人回來了!”
騎驢皂吏一驢當先地衝過去,替縣令開路。
流民紛紛避讓,原來裡麵還有很多本地人,想來是流民不敢上前,所以本地人在更前麵。
大家都向縣令看去,卻見縣令呆坐馬上,嘴巴大張,傻傻地抬頭看著上麵。人好像被定身了一樣,顫巍巍舉起馬鞭,問:“那……是、是什麼?”
騎驢皂吏按住驢頭,回頭一看,“媽呀”一聲,嚇得從驢背上摔了下來。
原來城門上懸掛著幾具無頭屍體,腦袋都用繩子紮在腰間。
若隻是屍體也就罷了,這幾年死人還少見了?偏幾具屍體中間有一具,衣服沒了大半,些許布料隻遮個羞,裸露出來的身體血漬拉呼,白森森的骨頭都看見了,像割肉割了一半還沒割完的年豬。
凍死的也見過,餓死的也見過,受辱而死的女子也見過。
內鄉縣令還以為自己早就磨煉出來了。
但凍死餓死受辱而死雖也都是死人,卻讓人瞧見了隻會心生悲歎憐憫。
城門上懸著的這一具,隻叫人毛骨悚然!
身首兩處已經夠慘了,這、這渾身肉去骨露又是什麼死法?
敲鑼的劉阿九旁邊有個人,顛顛地跑過來:“大人,你可回來了!”
不是旁人,正是內鄉縣丞。
縣令帶著縣尉外出,他在衙門口裡守著。忽然遇到這種事,隻能他出頭應對。
今天心肝肺和眼睛被都葉家堡洗刷了一遍,以後再不敢用以前的眼光看葉家堡了。
縣令下馬,鞭子又舉起來:“那是什麼?”
縣丞回頭看了一眼,又差點嘔了,強忍著解釋:“葉家堡大小姐說,搶糧者斬,作亂者殺,蠱惑煽動暴動者剮,曝屍十日。”
“上頭掛著的那幾個都是煽動蠱惑流民暴動的,葉大小姐說,都該剮了。”
“叫了城裡的錢屠戶來剮。錢屠戶隻殺過豬,沒剮過人,手抖得厲害,天又熱,葉大小姐嫌太花時間,便隻剮了那一個,其他的就這麼吊上去。”
“說不夠十日,不許放下來。”
縣令很想問一句:那你就這樣聽葉家堡的話啦?
但縣令又看一眼那具沒了人形的屍體,能感受到那每一刀裡所含的震懾之力。
就算當時在場的人是他,可能也跟縣丞一樣,點頭如雞啄米,還得殷勤指揮著守門兵丁把屍體吊上去。
不然能怎麼樣。
縣令把這句話吞了回去,狠狠點了點頭:“知道了。”
左右看看,要麼是本地人,要麼是流民。他問:“葉家大小姐呢?”
“走了。”縣丞說,“往穰縣去了。”
縣令肩膀微微放鬆下來。
把韁繩扔給旁人,和縣丞一起往城裡走。
縣丞又道:“但是大小姐留了話給大人。”
縣令肩膀又繃緊了:“什麼話?”
“大小姐說,待夏糧收完,請大人過葉家堡一敘。”
不知道怎地,縣令腦海裡忽然浮現出“鴻門宴”三個字。
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