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們腳下竟如此虛浮,可笑自己與父親從前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對他們畢恭畢敬。
聽聞葉碎金發問,葉三郎抹了把濺在臉上的血,道:“這是南陽縣令。”
青年的口吻和語氣與剛才都不同了。連馬錦回都聽得出來。周圍鄉民看葉家堡和看他的眼神也和剛才不一樣了。
塌了。
緊趕慢趕地趕過來,還是塌了。
馬錦回掙脫衙役的攙扶,上前一步,怒道:“葉碎金,爾一婦人,竟敢藐視國法!”
“哪個國啊?”葉碎金嗤笑,“是魏?是梁?還是晉?”
馬錦回噎住。
葉碎金道:“天子都換人了,敢問這位馬大人,可有新天子新朝廷的委任文書?”
馬錦回道:“自來天下易姓,前朝官員慣例都按製保留……”
“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葉碎金打斷他,“我以為有骨氣的讀書人講究的是忠義氣節,寧可撞死在這田間路石上,也不會事兩朝,奉二主。”
“婦人之言罷了。”馬縣令道,“百官為天子放牧百姓,我若為這等小節而死,誰來養活這許多百姓!”
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饒是葉碎金早就見識過文武官員各種厚顏無恥,還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穰縣縣令是個非常識時務的人,當時看到場麵就對她十分恭敬,她也給對方留三分顏麵。但南陽這個馬縣令明顯是想壓製葉家堡,那倒也不必對他客氣。
“百姓日夜辛勞,男耕女織,自己便能養活自己。”她道,“官府之意義,在維護一地平穩,保衛鄉民安全。如今,馬大人,你可做得到?”
她的聲音嚴厲了起來:“今日若沒有我們葉家堡,敢問馬大人,你帶著你這些人,可能將被搶奪的糧食搶回來?可能手刃了暴民為無辜枉死的鄉親複仇?”
馬錦回嘴唇動了動,在這一層又一層鄉民的圍觀下,終究是說不出個“能”字。
葉家人帶血的刀都不曾還鞘,在陽光下泛著冰冷的而殘忍的光澤。衙役們個個覺得脖頸發涼,拚命想把頭縮起來。
馬錦回大恨,實不該太著急趕過來,應該組織一隊民壯過來才是。
“阿錦,告訴鄉親們我們葉家堡的規矩。”葉碎金道。
段錦還刀入鞘,從旁人手中接過“葉”字大旗,在葉碎金身旁重重往地上一頓!
“眾位鄉親父老聽好,葉家堡護衛鄧州百姓平安,決不許外鄉人在我們鄉土上行惡!”
“葉家堡有令:搶糧者斬!作亂者殺!蠱惑煽動暴動者剮,曝屍十日!”
鄉親父老嘩啦啦跪倒一片。
“多謝葉堡主!”
“葉堡主為我們做主啊!”
“請葉堡主把這些天殺的外鄉人都趕走吧!”
葉碎金扶起最前麵的老者,許諾:“我儘力。”
這一幕太刺眼。馬錦回咬牙,另尋角度攻擊葉碎金:“流民也是人,也是我朝百姓,一時流離失所落難在此,葉大小姐,你可曾想過!”
他這話一出,父老鄉親嘈雜紛亂的感恩之語忽地一靜。
但隨即,一個女子嘶啞尖銳的哭嚎聲拔地而起——
“孩兒他爹啊——”
“你死得好慘啊——”
“沒有你,我們孤兒寡婦怎麼活啊——!”
馬錦回麵色頓時一黑。
葉碎金向聲音來處走過去,鄉親紛紛讓路,露出一個坐地大哭的婦人。
爭鬥中死的都是男人,婦人自然就是遺孀了。
葉碎金安撫了遺孀,又塞了一錠銀子給她。那一錠銀子夠農戶人家用好幾年了。婦人緊緊握住,一邊哭一邊給葉碎金磕頭。
畫麵比剛才還更刺眼了。
葉碎金站起來,看向馬錦回:“馬縣令說的沒錯,流民也是百姓。”
“但人有遠近親疏,我葉家,是鄧州葉氏。”
“我首先,得護著鄧州本鄉本土的父老鄉親平安。在這之前,空談什麼‘都是百姓’,那是你們當官的事,不是我葉家堡的事。”
“來人,把這些作亂的人給我架起來,曝屍十日!”
甚至不需要葉家堡的青壯動手,鄉親們一擁而上。
很快,路邊便立起了十字木架,被砍頭的屍體綁在了上麵,血淋淋的,實在震懾人。
本土鄉親自然振奮,但四周流民俱都低下頭去不敢看,還有偷偷抹淚的。
葉三郎把這些都看在眼裡。
葉碎金今天是把南陽縣令的官威踩到了底。
沒關係,這個姓馬的縣令她已經不打算要了。
是的,葉碎金如今已經把鄧州視為囊中物,以後鄧州三縣誰話事,自然由她說了算。
她對本地鄉民說:“曝屍十日!不到十日不許放下來!誰敢偷偷放下來,就是和葉家堡作對。儘管來葉家堡報信於我,我自會計較。報信之人,賞銀二兩。”
馬錦回直氣得臉色鐵青。
二兩銀子夠個農戶家用一年還有剩餘了,這些個泥腿子個個眼睛都發光,還拿眼偷偷瞧他。
他本打算待葉碎金走了就叫人拆了曝屍架,這下鐵定不行了。
若叫葉碎金殺個回馬槍再下一次他的臉麵,怕是以後連衙役們都不聽他的話了。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葉家堡的人利落彪悍地翻身上馬,帶起一陣煙塵揚長而去。
那個俊俏的小子騎術精湛,負責擎旗。葉字大旗隨著他的疾馳迎風招展。
無知愚蠢的百姓還在那裡叩拜。
真刺眼。
“來人。”他咬了咬牙,“送信給方城那邊。”
“就說,親事……我允了!”
手裡沒有兵不行。
方城那股子人是宣化軍留守本地的殘部,如今雖坐地為匪,終究是一股力量。
他要把這股力量握在手裡。
他要把鄧州握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