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清淺笑著,一時間仿若水麵驟起的微波,一層層蕩漾開去,他正了正神色,雙手攏袖,答道:
“敝姓塔矢,單名亮。”
牛車在路上咕嚕咕嚕打著圈走著,街道兩旁原本是鬨市,但在車子從旁經過的時候我基本沒聽見一點聲音,想來佐為他爹叫人給掛在牛車前的綢緞上印上藤原氏家徽圖還有在鬨市消音的功效。
所屬於佐為的這輛車裝備擺設甚得我心,沒有搞得像他哥那樣敗家顯擺加華麗麗,坐的地方也置得挺舒服,好像聽他說過鋪了多少層唐土運來的絲緞稠錦啥的。
“光,來幫我一下。”正打算兀自眯著眼睛就著車內的靠枕睡一會,耳畔就傳來不識時務不討喜的聲音。
我蹙著眉毛向佐為看去,隻見他一手扯著弄掉了一半的麵皮,另一手輕輕從耳際往下劃,但似乎是遇到了什麼阻礙,那張藤原府棋師身份的臉皮在眼睛以下就再不肯掉了。
心裡頓時幸災樂禍了一陣,笑道:“誰讓你不聽我勸告硬要帶著它的?不是跟你說過我醫術雖好,卻不精易容麼,有本事你就這樣進府邸好了呀。”
對麵的家夥聽了我的話,轉正眼眸,狹長的狐狸眼往我這邊瞥了瞥,緩緩說道:“光,最近也有些日子沒見著七公主,可是要我將她請入府來,也好教授棋藝——啊,我差點忘了,昨日進宮的時候她還托我問候你……”
隱忍中帶著濃重的威脅意味。
所謂七公主清牧,是我在他強烈的保護欲下結交的為數甚少的桃色朋友,比我還年幼一歲,在我六歲那年慶典過後跑來與我對弈,然後哭著回去對她母後說我下棋耍賴,要罰我嫁給她o(╯□╰)o。
難得得是佐為不排斥,竟然上門親自相授棋藝,讓她時不時跟我攪在一起。於是一路到大,不知道跟清牧下了多少場指導棋,贏的話要被她用棋子砸,輸了她的包子臉就貼過來沾我一臉的口水。後來她慢慢大了,就變成不論輸贏都要拿棋子砸我了。去年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從北國書信一封回朝,表示要納了這位妹妹的意思,結果清牧明確放話,叫她哥太子殿上藤原佐為府邸找光華,對弈三局,兩勝者可以嫁她……
一想到我在清牧慘無人道的壓迫下苟且偷生了十五年,還順便成了幾乎全京都人民茶餘飯後的笑談,於是也終於忍不住反過來回瞪著佐為,結果還是我無奈先放棄。一把伸手過去扶住他的臉,說道:“藥水在我懷裡,拿出來給我。”
頓時有溫熱的觸感傳過來,軟膩的指尖沿著胸一直往裡探,終於在衣服內側的口袋裡摸到那個小白瓷瓶。
佐為低著頭沒有說話,伸手蘸了藥水一點一點塗在自己臉上,我一手橫掐著他臉側,一手探出指尖沿著易容麵皮的縫隙往下滑,不多時,原本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便出現在我麵前。
看多了,倒以為不覺得怎樣,頂多是看凡人覺得人家醜了而已。卻不想,他每次這張臉一露出來,我還是會恍神個幾秒。
就這出神的幾秒間,他一把將我拎過去在身側,然後唇邊掛起淺淺的笑容。
“從這邊窗看出去,落櫻才美呢。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出來看看麼?”
——吵個屁!我白了他一眼,不是你動不動禁足不讓小爺出來我會說要看櫻花?家裡種了那麼多的櫻花夜夜飄到我床上,聞都聞膩了,誰還想去看?
一陣淡淡馨香鑽入我的鼻孔裡,我抬頭一看,佐為正伸手拂落我頭頂上的櫻花瓣,再轉頭向他看去,他身上的櫻花竟比我多了很多,寬大的白色狩衣吸附了不少花瓣,一眼望過去感覺像是料子上染出的淺淡的一抹紅,襯得整張臉白玉一樣的色澤。
不免遺憾地搖了搖頭。
——這天生的妖孽樣子啊……
正兀自想著,旁邊的妖孽開口說話了:“今晚有宮廷筵,光你要跟我出席。”
咦?我有些呆了,長這麼大也就跟他在這種場合露過一次臉,突然間說要帶我進宮,打死鬼才信。
他瞪著我,歎了口氣,說著:“你不要不信,是冷泉太子親口說,‘久知公子光華聲名響絕京都,身在北國,也所聞一二,卻遺憾從未親眼所見’,所以,請求我帶你赴宴,父兄都在,我不好駁他麵子。”
聽出語氣裡的不大對勁,我轉頭盯著他。他的整張臉都隱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隻是一雙眸子還是亮如群星,隨著牛車的行進晃出光影。
我眼眸閃動,探身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又擔心?我不是小孩子,自然懂得應付,那個太子我又不認識,要見我估計還是清牧的源頭。不然,我給自己做張易容,畫個無賴樣子,保證讓看見我的人都退避三丈開外。你覺的怎樣?”
他終於忍不住要笑出來,看著我說:“光,宮裡不要貪玩亂跑,跟在我身邊吧,一步也不要離,過了這個坎,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好呀好呀。”我高興地差點沒手舞足蹈,“以後不許一整天用香魚做菜,不準禁我足,我出門的時候你不許跟出來……”
佐為沉默了幾秒,然後他柔和的目光裡開始冒出寒光……
我很配合的低下頭,裝作什麼也沒說的無知樣。
“你生來就不屬這世間其他人,也不屬於藤原府邸,光,你不是親口說的,是為我而生?”他突然開口,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這和我為之來到的這個世界的佐為是不同的。
我對自己說,舍棄了棋壇本因坊的頭銜,舍棄了一切,更重要的是,也舍棄了那個人,轉而來到這個世界,選擇陪在佐為的身邊,這樣的做法,真的是對的麼。
側過頭不再看他,我直視著前方,透過綢緞垂下來的簾席,遠處的落櫻還在一刻也不停地兀自飄零,不受這世界的黑暗所湮沒,繁盛也並不是因世人的讚譽。
就如同那個十七年前便被我舍棄的人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