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無論看上多少遍,他都隻能看出來,這個黑發綠眼的年輕人的確普普通通、沒有掌握任何力量。隻是他有著一種超脫尋常的、過於旺盛的好奇心,讓他在麵對這般尷尬的境地之時,竟也能興致盎然。
……也或許……魚頭人心想,是因為這個年輕人並不知道這群白袍人的來曆。
杜爾米立馬走到魚頭人的身邊。
他跟魚頭人一起,望著那群白袍人緩緩走進街道儘頭的黑暗,然後徹底消失。
他疑心,在魚頭人的視角裡,那群人隻是走遠了。但在他的視角裡,猙獰的黑暗巨口仿佛吞噬了一切。
……周圍越來越暗了。
反倒是身後的黑色大船,這個時候給人一種微妙的庇護感。
於是杜爾米問:“那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魚頭人疑慮地看了看他,隨後搖了搖頭,也沒有產生太多的好奇心——在這個世界,好奇心說不定是致命的。相比之下,這個年輕人可真是不怕死。
他說:“我們會‘殺死’你的一部分記憶。”
“‘殺死’。記憶也能被殺死嗎?”
“消除。如果你更喜歡這個說法的話。”
“那我好像更喜歡‘殺死’。因為那更文學化。”
魚頭人心想,誰管你文不文學。
但這個時候,在杜爾米正打算邁步跟著魚頭人走進森羅協會的時候,更遠處的黑暗之中湧動出些許光亮。一道月白色的光芒突兀閃現,轉瞬飛來,然後穿透了杜爾米的心臟。
緊隨其後的是輕飄飄一句話:“以防萬一。”
……啊哦。
看來這一日的幸運到此為止了。
杜爾米眨了眨他那雙幽綠色的眼睛,低頭看了看胸口滲出的血液,然後嘖了一聲——幸虧他不用洗衣服。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不僅僅是他的生命與世界重歸於好,衣物也會被重置成夜晚之前的模樣。不然的話,外域可不僅僅是毀了他的晚餐那麼簡單!
杜爾米最後的印象,是魚頭人驚異又無奈的輕呼:“……真是胡來!算了,不過是個普通人……”
他想,這群擁有力量的人,還真是——
思維在此刻停駐。
他死了。
又一次。
……當死亡的痛楚將將抵達,更為幽深的黑暗卻搶先覆蓋了杜爾米的靈魂。
所有畫麵定格,隨後,一切都黯淡下來。
杜爾米一瞬間失去了對於身體、對於世界的感知,隻剩下他的靈魂無聲地漂浮著。
他驅使靈魂隨意地晃悠著,但很快又無聊地停了下來。
他想到剛剛發生的事情,有點不爽,但也就僅此而已。死亡對他來說不是什麼稀罕事,死就死了——本傑明和艾米都殺過他許多次,他也不是那麼記仇。
他更為在意的,是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
力量。他想。
在外域中,他也見過不少擁有力量的人,比如諾普父女。
但這群白袍人卻給他一種更加不對勁的感覺。好像不是他們擁有力量,而是力量擁有他們。
……要是能給白袍人找點麻煩,他倒是相當樂意。
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
杜爾米隨便想了想,就非常爽快地把這些念頭拋開了。他繼續驅使靈魂,在這片空間中遊蕩著。
周圍空空如也。
在外域的黑暗之中,總是有許多東西蠢動著、嘶鳴著。但在這裡,黑暗依舊,卻空無一物、死寂而安詳。
所以很快,杜爾米就無聊地停下來。他想到,明天自己又會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森羅協會……這個想法讓他忍不住笑了一會兒,然後他停住笑,安靜地發著呆。
他將這個地方——他的靈魂漂浮的地方——稱為“帷幕”,就像是舞台的幕布拉起,舞台上的一切都不為觀眾所知的時刻。
帷幕是連通(隔絕?)現實世界與外域的一道橋梁。
一旦他在外域中死亡,或者毫無行動,那麼他就會來到帷幕。
僅有他的靈魂會抵達這裡,其他的一切外物都會被隔絕在外。譬如此刻,他那位夢境生物朋友贈送的禮物,就沒有出現在這裡,得等他離開帷幕才會再次出現。
在帷幕,一切都是靜止的、虛無的。他會在這裡安安生生地呆上一會兒,等待天光乍亮、太陽高升。
這在事實上給了他休息、沉思的時間。
有時候,他也會被外域逼出瘋狂的劣根性。他會在帷幕之後,等待那種蔓延的瘋狂逐漸褪去。
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隻是快要被無窮無儘的疑問淹沒了。
究竟是誰瘋了?
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到底為什麼,世界會是這個鬼樣子?
杜爾米無數次用這些問題質問自己。但他無法得出一個答案。
現在,在帷幕永恒的寂靜與沉黑之中,他隻感到那些問題在輕飄飄地落下,留下的隻有從漫長的折磨中醞釀出來的,濃鬱的好奇與輕微的嗤笑。
“我很期待。”
他無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