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瑛一臉賊笑的望著絳攸。
“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耶~是因為陛下完全不跟好歹也是吏部侍郎的你商量而直接召見你的上司大人嗎?還是上司大人完全沒有知會你一聲就前去麵見陛下?不、或許兩者都有?真是雙重打擊呀~”
在場所有人都感覺似乎聽到了絳攸的忍耐神經斷裂的清脆聲響。
“——我現在就把你這張狗嘴縫起來!秀麗!拿針線給我!”
“……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關於本年度第一甲二十名新科進士暫時不舉行吏部考試,先留置朝廷進行觀察。”
國王劉輝並未立即響應吏部尚書.紅黎深的一番說詞,而是從窗口眺望城下風景。
遠處的燈火浮現在黑夜之中。從辦公室也能看得出今晚的城市又是一片光彩炫目、繁華熱鬨的景象。想必這群新科進士每晚揮金如土、流連街頭,四處宴客大肆慶祝吧。
“孤聽聞父王時代也偶有此類似狀況發生。”
“是的,在微臣那年、絳攸那年也是如此,一旦第一甲進士當中出現了難以分發職務的人材,便會采取這樣的手段——這麼做可說是一種權宜之計,也包含了等待時機的意味。這些人——有其是杜影月與紅秀麗假如參加吏部考試,按部就班的經由麵試決定分發單位等等一般程序,恐怕仍然‘無法讓人心服口服’,好好一個人材假使被用壞著實可惜之至。”
向來擁有冰山彆名的尚書一句‘可惜之至’令劉輝微微睜大雙眸。
“孤記得你對於抗壓性太查的人往往以一句‘原來隻有這點能耐’,隨即剔除不用。”
“當然要馬上剔除不用囉,針對身處最佳環境卻無法表現出最佳結果的那群人而言。微臣向來最討厭弱者、天兵跟蠢材——包括過去的陛下在內。隻不過這次情況所賦予的條件過於惡劣,等於是把一株新生的嫩芽冷不防扔進水裡一樣,倘若不趕緊撈出水麵安置在泥土裡,還等不及付出努力就先給泡爛了。”
劉輝詫異地回望黎深。雖然絳攸也曾說過同樣嚴苛的話,不過黎深有著最基本的不同之處,那就是他絕對不會向劉輝宣誓效忠的這一點。
“……真想知道、誰能令你心悅誠服。”
這是過去對於藍楸瑛的評語,然而他現在已經在劉輝麵前屈膝稱臣。
黎深揶揄地勾起嘴角。
“微臣已有臣服的對象,微臣正是為了此人才留在朝廷,雖然微臣並未對陛下宣誓效忠,但請陛下不必介懷,因為微臣麵對先王陛下也是保持一貫的態度,何況陛下麵對微臣的暢所欲言以及指摘批判卻毫不動怒,單憑這一點就值得某種程度的嘉許。”
一副完全不把國王當成國王的語氣。這便是與那位邵可具有血緣關係的兄弟,正可謂王宮七大怪談之一。
“隻要你現在人在朝廷,繼續作為孤的臣下,如此便已足夠。”
“不過微臣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對陛下感到失望,就會立刻辭官返回紅州隱居。”
“如同藍家那幾位宗主一般嗎?”
“是的。”
隻見劉輝緩緩搖首。
“你不會這麼做的,隻要邵可——以及絳攸仍在孤的身邊,否則在孤登基之後你理應立即辭官退隱才是。且不論你對孤忠心與否,隻要你擔憂那兩人遭受池魚之殃,你便會儘力輔佐孤,也正因為如此霄太師才會提拔你的義子成為孤身側的近臣,不是嗎?”
黎深淡然冷笑,這個國王真有意思——內心的確如此認為。隻是,向來不把國家與國王放在眼裡的他即便是位出色的能吏,雖不會成為佞臣但也無法成為忠臣。
“姑且不論太師怎麼說,若非兄長殷殷請求否則微臣是不可能讓絳攸放行的。”
“你後悔了嗎?”
“後悔?微臣的字典裡沒有這個詞彙,不過微臣已經做好打算,一旦讓‘他’後悔可就沒有退路了,微臣輝立刻摘掉陛下的項上人頭。”
口吻聽起來宛若在談論明天的天氣那般,但劉輝明白,他一向受人畏懼的冷酷無情並不局限在政務方麵的手腕。一旦做下判斷,他肯定會施展各種手段,追殺劉輝到底,也因此他的存在更顯珍貴。
“嗯,有勞了。”
劉輝頷首,臉上甚至逸出笑容。黎深則不置可否的冷哼一聲。
“關於剛才的提案,微臣將在今日之內作成書麵文件交送所有相關人士,期間為時多久?”
“直到春季除授大典,一切底定為止。”
“遵旨,那麼恕微臣告退。”
“……紅尚書大人。”
劉輝喊住正準備退下的黎深。
“謝謝你願意擔任秀麗的監護人。”
黎深綻出駭人的笑容,那是號稱會讓人感到一股涼意竄過背脊的吏部尚書的微笑。
“哪兒的話,微臣這麼做完全跟陛下無關。”
“據說你仍然隱瞞秀麗,不讓她知曉監護人的身份。”
“希望陛下切勿乾涉微臣的個人隱私。”
麵對臣下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劉輝並未因此退縮不前。
“是否因為無法與眾人一同慶祝秀麗及第,所以心情才會如此不悅?”
“基本上另有其他主要原因,微臣一開始就對陛下相當不滿。”
能夠得到最敬愛的大哥.邵可多年陪伴左右(結果讓黎深受到冷落),並且親自細心指導,處在如此得天獨厚的環境之下,不僅身在福中不知福還故意鬨脾氣耍性子,假扮昏君讓大哥煩惱憂心,最後甚至跟可愛的侄女假結婚一段時間(黎深根本無法出麵相認),到現在還老是在她身邊糾纏不休。若非當今國王,以其礙眼程度早就一刀解決了事。
黎深實際上很會記仇,而且非常小家子氣,隻是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其實……孤……很喜歡你。”
劉輝無視對方怒火中燒,一臉正色的告白。隻是黎深不像年輕人那麼容易受到感化。
“想把我騙上床還早一百年呐!渾小子!”
望著留下冰一般的微笑隨即快步離去的臣子,劉輝困惑的揉著太陽穴。
“孤說這些話的心態是很單純的。”
俯瞰而下,夜晚的城鎮家家戶戶一片燈海、燭光通明。
(……秀麗。)
她人就在這片燈海的其中一處,這個想法讓劉輝的內心感到十分安慰。
或許應該形容現在就像打腫臉充胖子也許比較恰當,但劉輝還是忍耐下來:沒錯——知道目前為止。
(離開後宮的秀麗還是“秀麗”。)
忍不住回想起進士就任典禮那天,那位遠遠跪拜的少女,即使高中探花及第,進士的座位距離王座仍然遙不可及。遠到連人都看不清楚的距離,從此以後將成為現實。
也許有一天……他想。這一年來他反複思索。
劉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一年前,登基為王的他手中的確抓住了秀麗的笑容,然而從今以後,她的笑容恐怕就要從他的指縫流失,由官職取而代之。她的笑容——不、每個生氣盎然的表情都在那低垂的小臉之上。
他跟秀麗約好要成為一個好國王,這個目標迄今不曾改變。而且他也做好了等待的心理準備,如同花費十年時間等待兄長一般永遠等待下去,隻是……
劉輝現在有些焦躁,在此之前他從來不懂得所謂焦躁的情感。
他並不認為開放女子參加國試這項製度是錯的,秀麗能夠入朝為官代表了這正是她得實力,所以身為國王的理性告訴他這完全是正確的。然而劉輝的情感卻一再唱反調——真的完全不後悔嗎?
(一點都、不後悔。)
他以意誌力壓抑著內心排山倒海二來的思潮。
一點都不後悔。無論等在前方的是什麼樣的未來,隻要劉輝一國之君的地位不改,秀麗在朝為官的身份不變,她永遠都在自己身旁。
隻要秀麗在他麵前展露笑顏,一切便已足夠。現在的他如此認為,但是——也許有一天……
(……孤可能會為了私欲而動用自身的權利也說不定。)
隻為了將唯一的心願留在自己手中。
手握成拳,他獨自步向寢宮。這一年來均是如此,今天也不例外。
彩雲國一國之君的後宮,迄今仍然空無嬪妃。
在一片漆黑的庭院裡,秀麗手持燭台正在進行白天疏忽的澆花工作。
初春時節——夜晚的風依然寒氣逼人。
“——秀麗。”
“啊、絳攸大人,您準備回俯了嗎?”
“是的,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事想找你談談。”
絳攸的視線移到秀麗的腳下,昏黃的燭火前方之見一株小樹。
“……這是、李樹嗎?”
“啊、是的,家父在去年收到的贈禮,雖是成樹,請來經驗老到的園藝師父加以移植之後,已經結出花苞了,嗬嗬,好久不曾在這個庭院看到花……”
話說了一半冷不防中斷,於是絳攸的視線從李樹移到秀麗身上,剛剛一直拿在手裡的燭台現在不知為何擺在地麵。
絳攸斜著頭,接著難得露出手足無措的神情。雖然在夜幕的屏障之下看不見秀麗的表情,仍舊可以感覺得出來。反複思考之後,絳攸把手巾硬塞過去。
“……慢慢把眼裡的沙子清乾淨吧。”
語氣粗魯的簡短說完,便把臉撇向一邊不再開口。他不是靜蘭也不是笨蛋國王、更不是楸瑛,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感覺到秀麗頷首的動作,夜晚的寒氣拂動草木窸窣作響。
不曉得經過多久的時間,燭台驀地浮了上來。
“謝謝您,絳攸大人,我洗乾淨以後再還給您。”
聽到秀麗的聲調又恢複正常,絳攸暗自籲了一口氣。
“秀麗,關於午間一事,請你務必自重,你要明白自己現在的身份非常特殊,而這世上有太多無聊人士,至少在官職與所屬單位確定之前不要單獨外出,一定要有靜蘭作陪。”
“是……對不起。”
秀麗思索了頃刻才明白這番話的真正含義,緊繃的語氣所透出的嚴肅認真,讓秀麗為自己的輕率行動感到羞愧。
“另外,關於官服……”
“官服?”
“由於你是第一位女官員,衣工大概萬萬沒有料想到居然會有女子高中國試,跑來哭訴說他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裁製什麼樣的官服,可否直接穿戴男用官服就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啊啊、原來如此,我不介意的。”
萬事拜托了!正欲說出口之際,絳攸難得不等回答便直接接話。
“根據分發的官職與工作單位不同,服飾也有固定格式,隻要在就職半個月以前告知衣工應該不成問題。恐怕……得等上好一陣子才能就職,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好好思考。”
秀麗沉默半晌。
“兩個月……時間拖延這麼久啊,因為、我是女人的關係嗎?”
“是啊,的確是這個關係。”
絳攸語氣顯得平淡到幾近冷漠,他從不說假話也不會出言安慰。
進士就任典禮之際,麵對數千道散發惡意的視線,秀麗光是想抬起頭就耗費了不少力氣,雙腳顫抖到沒想到居然還有辦法站著走路,宛若喉頭被冰刀抵住一般。
接下來就要踏進這群視線之中,一思及此,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考上國試,明明已經牢牢抓住了自己期盼多年的願望。
“——往上爬。”
秀麗抬首之間絳攸直視著自己。
“從此以後,你隻有一個人,不要期望我或楸瑛會助你一臂之力,把陛下對你的恩寵當做從來沒有這麼一回事。”
“……我明白。”
“即便如此、仍然要繼續往上爬。”
絳攸再次強調。
“前往你想去的位置。”
“——”
“以你的年齡能夠高中探花及第,絕非我或邵可大人的力量,全是因為你的內心擁有強烈的企圖,否則不可能以十七歲的年齡高中探花及第,這代表你的目標在於某個位置對吧。”
秀麗埋著小臉,緊咬粉唇。
“是的、沒錯。”
“我不要聽你訴苦,要就找彆人說去,我想國試及第並不是你真正的目標吧。”
秀麗詫異的望向絳攸。
“接下來支持你的就是這個目標,拚了命也要爬上你打算實現目標的位置,讓我瞧瞧你如何憑著一己之力實現自己的願望——我等著你。”
絳攸從來不曾出言安慰,他不懂得溫柔的話語,而是語氣強硬的逼使正要垂下的臉龐抬起來;他不會伸出援手,而是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賦予足以追逐其背影的力量。
“……是。”
完全忘了自己的目標並非國試及第,而是位於及第之後的更遠處。
忘了自己才剛站上起點而已。
“我好像話說得太多了……啊啊、今天的餃子包得很漂亮,尤其皮很薄。”
絳攸轉過身去,秀麗不覺開口問道:
“絳攸大人,您的目標是什麼呢?”
當時十六歲高中狀元及第的他,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呢?
絳攸停下腳步,看著浮現在昏黃燭火之中的李樹,目光顯得有些遲疑。
“我嗎?我的目標其實很單純……想留在某個人身邊,成為他的助力,希望可以回報他如同山高海深般的恩情,哪怕隻能回報一點點也不要緊,如此而已,比起你來,我的動機很不純正對吧。”
“那您的目標實現了嗎?”
“……不曉得,因為、無論有沒有我、都不會對那個人產生任何影響吧。”
話一說完,絳攸便邁出步履,秀麗臨時思緒一轉,開口詢問道:
“絳攸大人,您還是不想告訴我,願意成為我的監護人的大人尊姓大名嗎?”
“啊、這個、那位大人還沒有心理準本……不是、據他表示,他想當一位充滿神秘感的人。”
絳攸的語氣忽地轉而含糊不清,表情略顯慌張的用怪異的借口搪塞過去。
秀麗微微攲斜著頭,這次極為勉強闖關成功的開放女子參加國試法案當中,增加了多項附屬條件。其中之一就是必須取得正三品以上的官吏或者大貴族的擔保。目前官拜正四品上的絳攸無法成為秀麗的監護人,而在他之上的官位等於是長官階級。得知如此顯赫的大官竟然主動表示願意成為前途完全是個未知數的女官員的監護人——甚至可能因此陷於不利的立場,招來阻撓錄用女性的反對人士極大的反彈之際,秀麗打從心底感激不已。隻是不知道什麼原因,直到現在絳攸仍然不肯透露對方的身分。
“原來如此,那麼請您替我向那位大人問好,另外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情趕快說,不然我要回去了。”
“是,可是大門不在那個方向耶。”
絳攸正要往前踏出的步伐倏地打住。
“……這我當然知道!我隻是對這些花草感到有點好奇罷了!”
明明前方一片烏漆抹黑還硬拗出這番話。
“啊——您是指芥菜花吧?下次等您蒞臨,我把它做成涼拌青菜給您嘗嘗。”
為了避免傷害向來敬重的絳攸僅存不多的自尊心,秀麗臉上漾著笑容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