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可歎了口氣。這份頑固怎麼想也是繼承自妻子的。
“……秀麗,至少你要和我保證一件事。”
他為了方便不斷打噴嚏的女兒入睡而鬆開了她的頭發。
“不要什麼都想一個人擔下來。無論是生氣還是哭泣,都要在其他人身邊進行,那樣的話,燕青一定會幫助你的。如果是靜蘭的話,你們多半會一起陷入愁雲慘霧,不過如果是燕青的話,不管何時都會露出笑容吧?那是非常困難的,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嗯,我知道……”
如果自己有著不管對什麼都可以笑著麵對的燕青那樣的堅強的話,現在也就不會像這樣近乎沒用的感到不安,陷入自我厭惡,泄氣哭泣了。
已經有很多的人在虎林郡死去。如果真的——“不是你的緣故。”邵可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一樣,一再地低語。溫和的語言,讓秀麗隻是不斷地流淚。
越是哭泣腦袋就越是混亂,各種各樣的語言以及聲音在她的腦海中無窮無儘的盤旋。思考已經一片空白,在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的情況下,語言不斷地從嘴中泄露出來。她緊緊抓住安慰自己的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意識沉入了黑暗之中,暫時進入了夢鄉。
“……對不起,父親,靜蘭……”
最後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她如此低語。
身心都疲勞到了極點,現在才好不容易安心下來,好象嬰兒一樣地哭泣著入睡。邵可安撫一樣的輕輕拍著這樣的女兒的脊背。拭去她麵頰上的淚痕後,臉孔反而顯得更加通紅火熱,讓人看著心痛。
“老爺……”
“啊,謝謝你,靜蘭。”
靜蘭接過毯子,靈巧地把秀麗包裹了起來。
“……這次,你也很痛苦啊。靜蘭。”
“哪裡……”
靜蘭靜靜地垂下眼睛。
“小姐的準備確實無可挑剔。如果是燕青的話我也能放心,雖然很不甘心。”
“哎呀,你在介意我說你和她會一起愁雲慘霧嗎?”
“……沒有……”
如果是其他對象的話會裝作沒聽見,但是靜蘭也隻有在邵可麵前無法說謊。
“這也是你的優點。如果我當初撿到的人是燕青,讓他成為我的家人的話,多半現在已經把房子什麼的都賣得一乾二淨,大家一起在山裡生活了。雖然燕青的話,在山裡應該也能養得了我和秀麗。”
因為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那個光景,靜蘭不由自主笑出了聲。
“多半吧。如果是燕青的話,不管是野豬還是狗熊都可以抓回來做燒烤吧。”
“但是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支撐著我和秀麗的人是你。”
邵可拉起靜蘭的手,微微一笑。
“我和秀麗都很愛你。你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重要家人。能夠讓你‘放心'把秀麗托付出去的人也就隻有燕青了吧?正因為如此,我也才可以安心。畢竟那是可以進入你的心靈的稀有人士嘛。”
相握的手掌是如此溫暖,靜蘭也不由自主老實地點頭。雖然對著燕青本人時他死也不會說,但是在心裡他早已承認了。多半,不管是以前還是將來,都會永遠比自己高上一籌,讓人火大的這個男人——
“……比起燕青還厲害的男人,我也就知道他的師傅而已。所以沒事的,老爺。”
“你沒事嗎?”
聽到擔心自己的這番話,靜蘭無比高興。
“是,我不能完全把小姐托付給燕青。但是,如果不做武官該做的事情的話,我會沒臉去見小姐的。”
他凝視著疲勞到極點,好像暈倒一樣的沉睡著的秀麗。
拚命地麵對名為“官吏”的現實,忙著進行一切的準備。直到一切完成的今天為止,她都從來沒有哭泣過,不管是被彆人在背後說什麼,還是遭到來自正麵的辱罵。
沒有哭泣的時間。一想到隨時都有生命在流逝,就沒有餘暇去顧及自己的那點事情,緊張的繩索一刻也不能放鬆。
即使如此,心和理性還是有所分彆的。
在明白所有的準備已經結束的時候,秀麗立刻趕向了府庫。
靜蘭真的很久都沒有見過她那麼混亂那樣哭泣的樣子。
“……果然還是比不上老爺……”
“嘿嘿嘿。”
“……怎麼了?”
“沒什麼。你剛才的表情啊,和小時候秀麗起來後,無視當時就在附近的你而直接跑到她母親身邊時大受打擊的表情一樣。所以我在想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靜蘭一下子耷拉下了肩膀。
“……你、你連這個都記得……”
“當然記得了。因為我也就在旁邊,因為被她無視而大受打擊哦。”
“啊……因為誰也比不上夫人呢。”
靜蘭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很難得的露出懷念的表情。
“靜蘭,秀麗雖然一個人也能努力,但並不等於一個人就能活下去。”
邵可輕輕拂開了女兒麵頰上的頭發。
“而你和其他人也都是……我無法前往茶州。”
他想起了每天到府庫報到的君王。
這三天來,他也在拚命地試圖維持精神的安定,因而矛盾不已。
所以不能連邵可都消失不見。
對於邵可而言,他也是重要的“孩子”。
“就算不能呆在她的身邊,也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拜托了。”
現在的靜蘭,可以明白這個意義。
“是。”
靜蘭可以作為家人,作為武官幫助秀麗。
“我一定會。”
清楚的回答,讓邵可微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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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黎深在府庫的休息室,輕輕梳理著熟睡的秀麗的頭發。
“……黎深大人。”
即使養子的聲音從後麵傳來,黎深也沒有回頭。
“她會回來的。到時您再送她一些蜜柑吧,她會很高興的。”
“怎麼能每次都用同樣的東西。想想其他的,這次一定要把玖琅比下去!”
“……我、我努力去想想吧……”
濃重的晨霧從窗口滲了進來。好像是為了驅趕這些一樣,黎深扇了扇扇子。
在不打算離去,而且也微妙的無精打采地隨便扇著扇子的黎深後麵,絳攸停下了腳步。
“……玖琅大人和我說過了提親的事情。”
扇子繼續發出啪嗒、啪嗒的無精打采的聲音。
就算沒有答案,絳攸也不在意。
“我維持著現狀就已經很幸福。紅家也有伯邑在……這個,雖然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可能,不過……光是眼前的事情就已經足夠讓我們竭儘全力了。”
他也明白了黎深給與他李姓的理由,而且不是特彆想要才成為紅家的宗主。絳攸所希望的,隻是為了收養他的黎深而存在。紅家宗主的這個位置——不管黎深怎麼想——在絳攸心目中也隻是選項之一而已。如果因為什麼契機而讓狀況改變的話,他也許也會坐上那個位置。
可是那個,並不是現在的事情。
說什麼為了秀麗而結婚,就更是傲慢的表現。靠著自己而拓展開道路的秀麗,並不是那種絳攸不能不為她做些什麼的女孩。
看著秀麗殘留的淚痕的麵頰,絳攸微笑了出來。
就算不拉著她的手,她也會在後麵切實的追上來。
僅僅如此,對於目前的絳攸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如果能夠偶爾一起吃次蜜柑就足夠了。”
扇子的聲音停下了。
黎深輕輕掃了一眼絳攸。
“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了。”
黎深隻是說了這麼一句。
“我們回去吧,黎深大人。”
“……什麼國家啦百姓啦,她還真是喜歡上了麻煩的東西呢。”
黎深在那裡嘟嘟囔囔地嘀咕。
“如果是其他的東西要多少我都可以送給她……這不是讓我沒事情可做嗎?”
“……算了,這不是也不錯嗎?”
因為黎深的“沒有事情可做”也隻限於現在的狀況,所以絳攸覺得正合適。
“不過,她吃那個蜜柑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
“當然。那是我讓人為了秀麗而特意進行改良的。”
黎深想起了曾經偷偷學著玖琅去剝蜜柑,狼狽萬分的讓小小的秀麗吃下去的過去。因為完全搞不懂力道的掌握,所以不知為什麼總是讓蜜柑微妙地破掉,可是秀麗卻笑嘻嘻地連黎深的手指一起含在嘴裡吃掉,那個可愛的樣子簡直難以形容。
嗨嗨嗨嗨的笑個不停的養父的那種讓人發毛的感覺,讓絳攸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於是黎深突然起的咋了一下舌。
“——可是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那麼大,一點都不可愛了。”
“可、可是是黎深大人主動去撿我的吧?”
也許是因為嘈雜的關係,秀麗翻了個身。
瞬間,黎深猛地瞪大眼睛——跳過窗子全速逃掉了。
(……那個人為什麼總是這樣……)
明明是打招呼的最好機會,卻總是自己接連的放棄掉了。
話雖如此,一個人被留下來的絳攸也十分慌張。總覺得在這個場麵和秀麗見麵是很尷尬的事。
於是絳攸也慌忙飛奔出休息室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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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寒冷而顫抖了一下,秀麗朦朧地睜開了眼睛。
房間中還很昏暗,而且視野也有些模糊。
“……”
因為搞不清楚狀況而下意識地將視線轉到吹進冷氣的地方後,就發現窗子正大敞著,好像煙霧一樣的濃濃霧氣正從那裡侵入到房間中。
“……府庫的……休息室……”
因為眼睛和麵頰感到了一絲涼意,她終於想起了是怎麼回事。
秀麗仰麵朝天躺在床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深深地深深地深呼吸。
混亂成一團亂麻的心靈,現在卻出奇的平靜。
該哭的都哭了,該說的都說了,該撒嬌的也撒嬌了,該睡的也睡夠了。
心中的東西全部傾瀉了出來。
“……好久沒有過抓著父親不放還哇哇哭的經驗了……”
也許是因為哭了太久的關係吧,總覺得肚子也餓了起來。
“……啊,真是的。我這個人自始至終都和女孩子味沒有緣分啊……”
——已經,沒事了。
秀麗從休息用的寢台上支撐起身體。
今天是,出發的日子。
出了書庫後,秀麗吃了一驚。
不知道為什麼,府庫的各個地方都躺著各色人等。
悠舜和柴凜好像互相攙扶一樣的靠在書櫃上睡著了,進行了和全商聯的交涉以及各處派發蓋了茶家宗主印章的證明的克洵也沉沒在了一個桌子上。以陶大夫為首的醫師們因為連日的切開練習而疲勞到極點,紛紛好像爬不起來的金槍魚一樣滾倒在地上,睡得和爛泥一樣。
直到最後都在各個部門進行協調交涉的管尚書一手拿著酒瓶,仰麵朝天躺在椅子上鼾聲如雷,而歐陽侍郎也趴在他對麵的桌子上打著呼嚕。
“咦?那邊的是黃尚書和景侍郎……連魯尚書都在。”
這三個人到底還是講究禮儀,隻是坐在椅子上低垂著腦袋打盹。
“……珀明和絳攸,對麵居然是藍將軍……”
感覺上絳攸好像輕輕動了一下,不過多半是眼睛的錯覺吧?
連和這次的事件沒有直接關係的人也在,這個事實讓秀麗多少領悟到了什麼。
為什麼,全都不約而同的倒在了府庫呢?
(……似、似乎不用懷疑了,是我讓大家大大的擔心了吧……)
怎麼想也隻有這個答案。
(???我、我記得當初隻有父親在啊?)
雖然精神已經繃得很緊了,可是在進入府庫的時候應該還是有確認過吧。
也許是偶然吧——秀麗手扶著麵頰想著。
然後,作為回禮,她留下了一個笑容後就離開了府庫。
好像刺骨一樣的黎明的冷氣就不用說了,今天的霧氣也非常濃厚。
伸出手的話,甚至連手指尖看起來都頗為朦朧。
在她關上府庫的房門,仰頭望向太陽還沒有升起的天空的時候。
“……朕很生氣。”
“呀!”
從非常近的距離傳來的聲音,讓原本以為一個人也沒有的秀麗跳了起來。
她凝神看去後,就發現劉輝正在霧氣中盤著手臂依靠在房門上。
“咦?你、你在啊?”
“朕在有什麼不對嗎?這裡可是朕的宮城。”
劉輝哼地一聲扭過頭。
(……看來是鬨了很不小的彆扭啊。)
秀麗轉向劉輝,不過劉輝還是彆著頭不肯看她。長長的頭發因為霧氣已經濕漉漉的。
“朕很生氣。”
“什麼?”
“這三天來,無論是早飯還是晚飯都隻有肉。”
“啊,因為醫生們一直在練手的關係……”
在宮城的禦廚房,按照葉醫師的指示,醫官們紛紛手拿小刀玩命地解剖豬啊牛啊野豬啦之類的東西。當初因為手法太過差勁,還曾經被禦廚長轟出門去。即使如此,他們也還是在再三拜托下又進了門,接受了並非葉醫師而是禦廚長的教導,在短短的一兩天之內就掌握了足以讓內行人都相形見拙的手藝,不過結果就造成了解剖的時候遺留下來的龐大肉山。
而這個後遺症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宮城中人的身上,連日來他們都隻能享受純肉料理。
順便說一句,醫師軍團在那之後殺到了城裡的飯店中,徹夜不眠的磨練了自己的手藝。
醫官之一也曾經說過,都不知道是在磨練醫師還是廚師的手藝了。
“不過也有魚吧?我記得為了細微練習什麼的也解剖過魚啊。”
“那也一樣是肉。我這三天都不知道多想吃蔬菜。”
秀麗仰望著不肯看她的劉輝。
“朕很生氣。”
“……”
“朕討厭秀麗。”
第一次聽到的詞語,讓秀麗很吃驚。
“朕討厭秀麗。一點也不為被迫整天吃肉的朕著想。”
“……劉輝。”
“而且還完全不理解男人豐富的感情,除了朕以外,絕對沒人會娶秀麗的。”
“……那可抱歉了。”
即使如此,他也絕對不說“不要去”。
但是相對的,秀麗第一次從劉輝口中聽到了“討厭”。
……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她原本打算不作出約定。可是。
“……等我回來後,給你做你喜歡吃的蔬菜料理。”
劉輝的肩膀搖晃了一下,不久之後,他嘀咕了一句。
“……不要放那種河那裡的蘿卜。”
“可那個比較便宜的說……算了,就算貴一點,我也買那種甜一些的好了。”
“還要給我拉二胡。”
“好好。”
“我還想和你一起散步。”
“有時間的話可以。”
“嫁給我。”
“不行。”
“……………………”
感覺上好像有人輕輕咋了一下舌頭,應該是秀麗的錯覺吧?劉輝怎麼可能做出那種舉動。
“你是不是也該轉過來了。”
“不要。”
“為什麼?”
“如果看到你的臉,我可能會不小心壓倒你。”
“……………”
“說錯了。是我覺得看到你的臉可能就不想放你走了。”
“就算現在急著改口成帥氣的說法也太遲了。”
不小心泄漏出真心話的劉輝,暗暗地詛咒著自己一時失察的嘴巴。……大失敗。
“我還是第一次從你口中聽到討厭啊。”
以前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在劉輝口中聽到“討厭”這個詞。
隻有這句話,才能最好的傳遞他的心情。
他想要讓秀麗,留下約定。
“……算了,我又不是去送死。會有辦法的。”
劉輝緩緩地轉過頭來。
濃厚的霧氣在他周圍飄蕩。
“如果你不回來的話,朕就要做一輩子鰥人。”
“……鰥人?”
“我聽霄太師說,這是庶民用來表示獨身的詞語。”
“那是鰥夫吧?怎麼給弄成鰥人了?”
而且鰥夫也不是獨身的意思,而是指示伴侶去世的丈夫。
(……霄太師……又搞這種莫名其妙的謊言……)
不過因為秀麗好歹是他前妻,所以這麼形容也許也不算錯。
即使如此,做君王的也不可能一輩子獨身吧。……可是秀麗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你說了會為我隻做蔬菜料理吧?”
“對。”
“……我想吃茶州的美味蔬菜料理。”
即使麵對麵,他也絕對不去碰秀麗。
秀麗微微躊躇了一下,然後伸手握住了劉輝好像冰塊一樣寒冷的左手。
“好吧。”
握住的劉輝的手似乎微微地顫抖,然後下一個瞬間,他已經調轉過手腕反而握住了秀麗的手。
好像是要阻止什麼一樣,可是他隻是拉過了秀麗的手腕就停下了。
“……我說討厭你是騙人的。”
劉輝的嘴唇輕輕壓上了秀麗的指尖。
“……我等你。”
僅僅用乾澀的聲音低語了這麼一句後,劉暉就調轉身體消失在了霧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