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如果問“他”在這世上第三討厭什……(1 / 2)

彩雲國物語 雪乃紗衣 11844 字 8個月前

如果問“他”在這世上第三討厭什麼的話,“他”肯定會馬上回答是“人”。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非常討厭人類。

能發現那個孩子,純屬偶然。

在孩子出身後的下一個瞬間,母親就嘟嘟囔囔抱怨不已,連給孩子喂奶都很不情願。

父親和哥哥看到這個像早產兒一樣的嬰兒,也是一幅“根本就派不上用場的”厭惡表情。如果那一年的收成稍微少一點,嬰兒就會連一口水都喝不上,連翻身都還沒學會就會被直接勒死吧。

但是,也許那樣子反而更幸福吧。

因為他從出生起就不被任何人所需要,隻是被毆打,被責罵,像狗一樣隻能吃到殘羹剩飯,而且時不時還被人拖出來充當惡意的發泄對象。

他能活過四年以上已經是個奇跡了。

然後,簡直像繃斷了的弦一樣,一切又在那天晚上,唐突地結束了。代替孩子被誤殺的姐姐頸項被斬斷後洶湧噴出的鮮血,輕易地讓他擺脫了名為家族的束縛。

父親瘋了似地狂笑著胡亂揮舞著柴刀,母親和他的兄弟們也都爭相效仿。他的姐妹們也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這些手持利刃的家夥們接二連三的殘殺。

這是新月的微弱光芒,無論如何也無法進入的深不見底的深淵。

就連看到的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從心底笑出來。

沒有打算去救他們,是因為這種狀況絕對不是罕見的事情。

不管在何時何地,人類這種生物——都隻能讓人嗤之以鼻。

…在變的死一樣寂靜的家中,有什麼東西慢吞吞的爬了出來。

成為這一切的起因的孩子,捂著被割傷的肚子哭泣著。那雙仰望著好像嘲笑般的新月雙眸,反射出了什麼東西呢——臨終的時刻,這個孩子想要去什麼地方呢?他覺得自己好像多少想要了解。

此刻,他看到走在夜路上的某個人,因為發現有個孩子而跑了過來。

“……怎、怎麼會這樣啊!”

在短短的四年人生中,沒有抓到過任何東西的孩子的手,被這個男人抓住了。

孩子在黎明來到前死去了。

男人把孩子抱到附近廢棄的廟宇,拚命的幫他包紮治療,當孩子逝去的那一瞬間,男人緊抱孩子的屍體哭了出來。

擁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想要殺掉他吃掉他,素不相識的過路人反而千方百計出手相救,並為了孩子的死亡而哀悼。

這一切對“他”來說,隻不過是可笑的鬨劇。

就算男人想救孩子,為了孩子的死亡而感歎,那也是因為男人是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外人。對家人來說,事實上這個孩子確實讓他們想殺掉吃掉的負擔。他不能成為勞動力還要吃飯。在這樣繼續養著他,全家都得餓死。殺了他吃掉,不但可以減輕負擔,還可以保住性命——正因為沒有這樣的關係,所以那個男人才會不負責任的救人。

如果那個男人和孩子家長位於同一立場,彆說救那個孩子,恐怕還會給他致命的一擊吧。

那就是“他”至今為止見到的,名為人類的生物。

魂魄正在從斷氣的孩子身體中一個個的飛走。

在眺望著飛向於天的四魂和潛入地底的七魂的期間,“他”忽然興起了一個奇妙的念頭。

好久沒有過“身體”了,乾脆試試吧。

從出生到死去的過程中已經沾染了一身人類腐臭的孩子,儘管很愚蠢,但是對他來說卻正好。

人類究竟是多麼愚蠢多麼醜陋的生物,這孩子的存在就是證據。對這個諷刺的念頭哼了一聲後,他就潛入了空空如也的孩子的身體。

----劇烈的衝擊進入了他的腦海。(…怎、怎麼------回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他也不太明白。

就好像闖入了雷雲中一樣火花四射,仿佛被卷入了某些不應該存在的“意識”之中。

[還想…活下去…還想…活…]

這是純粹到不能再純粹的對於生的渴望。

他其實也不是懼怕死亡。也許這個孩了並不理解為什麼想要活下去,隻是本能的,撕破靈魂般的叫喊。但正因為如此,那個願望才更加強烈,更加原始並且……更加無常。

(……這個,孩子。)

隻有四年的人生,生來就遭到厭惡,最後還是為了被吃掉才被殺。甚至連幸福的意義都還沒有了解過,隻是緊握著絕望而好像陷入黑暗一樣地死去。

但是,在死的最後一瞬間,孩子惟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

即使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過上像樣的人生,卻還是想要殘存在這個□□的容器裡麵。

……這也激起了“他”第二次的一時興起。

[你想活下去嗎?]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留下了即將離開身體的最後的魂魄。

[你的名字是?]

月,聽他仿佛低聲歎息般的輕聲訴說,“他”微微笑了出來。

[……好吧,我讓你活下去。如果你不介意成為我的影子的話。],

身體已經死亡,□□不可能再有進一步的死亡。

那之後,死對這個孩子來說,就是他的意識的消亡。

那個時候何時會來到“他”也不清楚,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十年之後,畢竟他從來沒有經曆過如此奇妙的“同居”。他從前隻曾經麻利地除掉過殘存的魂魄,可從來沒有瘋狂到特意讓對方“活下去”。

(……四魂已經全部飛走了,七魄還留有兩魄……最多不過二十年嗎?)

如果按孩子的年齡來算最大的極限也就是二十四,五歲……

但是,他不可能活到那個時候。光是跟自己共存就會不斷的消減他的生命。

就讓我看看吧,他會怎樣度過明知道生命每天都在消逝的日子吧。

(他是會發狂還是會大叫著殺了我呢——嗯,不過多半在那之前我的一時興起就會結束吧。)

這條“命”,要留要殺都要看我高興。

“從現在起到你死為止都是我的影子——你就是影月。我就自稱陽月好了。”

諷刺的哧笑了一聲後,“陽月”好像要保護“影月”一樣將那個魂魄的碎片收納了進來。

仿佛嘲笑般的新月下,影月的心臟再次跳動了起來。

陽月馬上就因為這次微妙的一時興起而感到後悔了。早知道還要加上那個一年到頭腦子進水的男人當附加品的話,他絕對不會救那個孩子。

不但眼看著死去的人複活,還滿不在乎的把人撿回來的那個名叫華真的庸醫,是甚至遠遠超乎了陽月想象的白癡家夥。“啊啊,你就是救了影月的那個‘陽月'啊。”

正在用研缽研磨著藥草的堂主,即使眼看著突然刺出的小刀擦過他的鼻尖直插入牆壁內,也不過是稍微露出一點吃驚的表情而已。原本在自己身邊同樣正在磨藥的撿來的孩子的驟然突變,雖然讓他瞪圓了眼睛,不過他馬上就理解了似的露出了微笑起來。

“——你這個人要白癡到什麼程度啊?你應該看到杜影月死過一次了吧?”

“嗯,所以他能複活我真得很開心。”他嗬嗬地傻笑著。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哈!就是現在,我還在一步步的吞噬他的性命呢。而且我隨時都可以讓他消失。”

這是契約。因為某個路過的庸醫沒能把他救活。

原本傷到那麼深的話,就算再厲害的名醫也不見得能保住他的性命,可是華真卻悄然低垂下腦袋。

“……是啊,你說的一點沒錯……所以,我才特彆開心。”

華真用沉穩的雙眸正視著陽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中的並非影月,而是陽月。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遇到影月了。謝謝你——陽月。”

謝謝?陽月懷疑自己的耳朵。這個天真無知的醫生究竟要大大咧咧和弱智到什麼程度啊。

“……簡直是無法交流的笨蛋。”

但是,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裡也聽過同樣的話。

原本堂主就夠呆的了,沒想到村裡的老爺爺奶奶們也都是一樣的。

看到陽月的村裡的女長老居然爽朗地笑著說“正好可以跟陽月互補一下”。

老爺爺奶奶們半點也不介意陽月的存在,一樣地整天纏著他,一會兒又說什麼他個子矮要多喝牛奶,一會兒說為了變聰明要多吃大蔥。甚至到了最後還要有人來找他幫忙說:“銅板掉在櫃子底下了,我彎不下腰,你幫我撿一下”。而此時由於對方過於頻繁的“溝通”,他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了。

堂主沒有追問陽月任何事。

那個男人不是傻瓜。儘管他從陽月說話的細節上,已經聽出了某些真實。

他看著陽月的溫柔眼神,跟看著影月時完全一樣。儘管他知道陽月出來得越多,影月的生命就會越短,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疏遠過陽月一次,哪怕僅僅在態度上。

季節慢慢的流淌著。

……有時“他”會突然冒奇妙的念頭。

影月注定會比堂主先死,影月和堂主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明明知道自己會被丟下,堂主還是毫不吝惜的疼愛著影月,寵溺著影月,為他指引出了更多的“幸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同情,而隻是麵帶微笑的站在他身旁。

儘管雙方都知道彼此之間沒有永遠,可是兩個人還是握緊了雙手,共同珍惜著剩下的時間。

殘存下來的,和被拋棄的,那一邊更痛苦呢?

焦躁。

[你要白癡到什麼地步?我出來多了的話你可愛的影月可是會被害死的哦。]

[你胡說什麼啊。我可不會偏愛與你們兄弟中的哪一個,因為你和影月都是我可愛的孩子嘛。]

陽月張大了嘴合不攏。……孩子?

[你!你說誰是你的孩子啊!渾蛋!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了多少倍啊!!]

[啊,這個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好像是就算哥哥娶了年輕妻子,因為年紀比你小,所以你也不甘心叫“嫂子”吧。]

[這是兩回事。]

堂主嗬嗬笑著,可是在他的衣衫下還清楚地殘留著若乾青紫的痕跡。

是死去的患者親屬近乎半瘋狂地襲擊了他。原本就是因為那位母親相信自稱仙人的妖術師開的藥,把孩子給耽誤了,那個女人卻無視自己的失誤,反而拿了利刃襲擊他。如果不是陽月在千鈞一發時出來把女人踢飛出去,他肯定被那個女人害死了。

不管說多少次讓他把沒救了的患者攆回去他也不聽,而且還會不長記性的為這些事哭泣。

這個笨男人常常被欺騙、被背叛,以及遭遇到數不勝數的不講道理的事情。

……這個男人知道,總是被陽月冷冷嘲笑為無可救藥的人類,是多麼的愚蠢和醜惡。即使如此,不管收多少次傷,他也到現在都還是堅持“喜歡”著“人”。

[……呐,陽月,雖然影月還小,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選擇哦。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在減少,也明白你們之間的契約。之所以還能每天都如此精力十足,是因為他僅僅把生存下去視為單純的“手段”。那孩子會向你祈求生存,隻是希望得到幸福而已。]

華真好像在教育小孩一樣衝著陽月伸出手。

[生命的長短並不重要,他隻是希望在到達生命儘頭之前,要一直幸福。……你明白嗎?陽月。這一切是你帶來的,不管是現在的我的幸福,還是影月的幸福。]

比言語更加鮮明的是愛憐的微笑,讓他一下子失去了冷靜。有什麼東西在心中翻滾著。

他很想去蹂躪一切。這些都是漂亮話,看看影月的“生前”就會明白。

他那樣生存下去,哪裡幸福了?看到他的那些兄弟,你還能說喜歡人類嗎?

“……不用再說了!……”

但是,能說出口的隻有這些,他已經不想再繼續看著堂主的臉了。

這個男人試圖消除自己心中凝固的那個堅硬冰冷的東西。

——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那麼,就讓我看看好了。”

陽月用寒冷徹骨的眼神怒視著華真,揮開他的手。

“影月在生命結束之前,會怎樣使用這條生命?”

如果隻是在走運的時候的話,自然隻會說漂亮話。

“我會把時間給他。從現在開始,隻有影月喝酒的時候,和我高興的時候我才會出來。”

生命依舊在一點點消亡,最後期限依舊掌握在我的手裡。在這基礎上他將如何生存,就讓我好好看看吧。

有了緩刑時間,就會體驗到恐怖;增加了思考的時間,即使他明知道沒有也會夢想未來。

通過偶爾消失的記憶和周圍的反應,他會讓影月知道不管他情願與否,陽月都不會消失。

各種各樣的欲望都會出現。變得理所當然的幸福,會讓他忘記它的價值。

——他會思考自己的不幸,“如果陽月不在就好了”,他肯定會有這樣說走嘴的時候。

對陽月來說,。在他支配下的影月的想法他輕而易舉就能明白。

(隻要他一瞬冒出那個念頭,我就會在瞬間殺了他。)

陽月不知道在那個瞬間,那個笨蛋堂主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因為他不想看到,所以背過臉去,陷入了意識的深層。

雪,無聲無息地落下。

……這個孩子好像注定要失掉一切。就好像是上天早已經安排好了的一樣。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穩定的日子,能接受他們的村子。還有笑臉、愛和希望

隻是一個冬天的工夫就全部化為沙塵,從影月的手掌中好像幻影般的消失了。

陽月看到了所有的幸福轉化為絕望的那一瞬間。人,如此簡單就會死去。

曾經對陽月說教讓他喝牛奶的源爺爺死了,女長老也死了。

然後那個笨蛋男人也是一樣……

(……沒想到,他竟然比影月,還先走一步……)

影月不可能死。他隻是憑借陽月的力量而“生存”著,看起來沒有障礙的過著日常生活。已經“死去”的身體,不可能再被病痛所糾纏。

——獨自被拋下的人,是影月。

影月哭了。每天每天,他都臉頰紅腫地一邊哭泣一邊做藥。

陽月知道,感情好像暴風雨一樣跌宕起伏,因為哭泣而燃燒的身體是如此的熾熱,但是相反的,內心深處卻出現了冰冷的洞穴。

“……喂,不要哭。”

男人再無形中越來越瘦弱,隻有腹部脹了起來,即使如此他也還是微笑著。

影月筆直的凝視那和藹的雙眸……而陽月卻避開了視線。

沒有改變過的男人。在季節轉換的期間,這個男人是怎樣和影月一起度過了一個個的日子呢?不管陽月是否願意,握緊的手都同樣把溫度傳給了他。

他知道,那個眼神,也一直在注視著影月體內的陽月。

而陽月已決定徹底地無視。即使偶爾“外出”,也很乾脆地避開他。

這個男人,很快就要死了。

……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某種沉重的東西占據了他的腹部深處。

那不是影月,很明顯的,是屬於陽月的東西。

一點點的變大,好像會凍結起來的不快感覺,但是他不知道消除的方法。

------暴風雪,在那時來訪了。

他知道這個男人會死,這是,這個男人的最後期限。

一刹那,他不知道跑出寺廟的人,是自己還是影月。

一片空白的是視野呢,還是腦海?這種仿佛要燒毀一切的是什麼?

世界在震動,他似乎聽到了某處薄冰碎裂的聲音。是在內心深處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