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為了她,逐一舍棄了最為珍貴的東西。
他舍棄了很多,多到她根本無法作出補償。而這些,都被交到了她的手中。
她的幸福,全都建立在男人的犧牲上。
她有很多機會讓自己發現,其實對於他而言,自己不過是個凶星而已。
……但她裝作不曾在意的樣子,直到他終於為了她失去了所有。
在母親逝世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那男人。
察覺到危險的母親,將年僅三歲的她藏進壁櫥裡。透過壁櫥的小小縫隙,她親眼目睹了母親被殺的場麵。在一切都結束之後,她哆哆嗦嗦地爬了過去,守在母親慘不忍睹的屍骸邊。
就這樣,在太陽三起三落之後的夜晚,他來了。
“……你是十三姬?”
那時,她眼中的他就像個鬼。
靜靜出現在黑暗中的少年,有著一身她從未見過的褐色肌膚。
她伸開雙手將屍體護在身後,死死瞪著鬼。
“彆過來。”
鬼見狀,將就要邁出的腿收了回去。
她鬆了口氣,卻見鬼沒有離開,而是就這樣坐了下來。
二人就這樣麵對麵,太陽又是三起三落,夜晚降臨了。
一言不發的鬼在那時終於開了口。
“我要怎麼做你才能讓我過去?”
事後想來,如果就那樣再堅持哪怕一晚,毫無疑問她是死定了的。
第六天,她在聽了他的話後呆呆地回頭看了看母親。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令她那麼疲憊,顫抖得那樣厲害。她很想就這樣閉上眼睛睡過去,但她拚命忍住了。她不能讓鬼對母親施暴。
母親曾經溫柔注視著她的雙眼被挖去了,隻剩兩個空空的眼窩。
母親漂亮的雙眼到哪裡去了……?現在她一定什麼都看不見,在黑暗中擔驚受怕吧。
想到這裡,她忽然輕輕開了口。
“……把你的眼睛給我,就讓你過來。”
鬼沒有遲疑。
“好,我給。”
隨後,他真的把短刀刺進了自己的右眼。
看著鮮血從鬼的右眼汩汩流下,她驚呆了。
當鬼就要將利刃刺入左眼時,她踉踉蹌蹌地撲了過去。
“住手!對不起,對不起,原來你不是鬼啊。”
當時他隻有十一歲。她在近距離注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清澈卻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陰鬱,所以從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覺得他是個成熟的大人。
“……我是來接你的,走吧,藍家十三姬。我叫迅,司馬迅。”
就這樣,他為了她,一開始便失去了右眼。
在過了十年之後,她才知道當時其實他是奉命為殺自己而來的。
因為失去右眼,他被認為不適合成為司馬家下代統領而被廢除了嫡係繼承人的名號。而又因為他違背命令將她帶了回去,使得原本就不怎麼願意見他的父親更加厭惡他。
但對這一切,迅隻是一笑而過。
“這些都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不是當什麼統領的料。”
收留了處境艱難的二人的,是迅的祖父,也是前司馬家統領,曾與宋隼凱並稱擁有一騎當千之力的藍家守護者,司馬龍。他讓出了一家之主的地位,離開本邸隱居了起來。在他的宅中,她學習武藝、禮節、兵法和乘騎,同時也受到了藍家千金應該受到的貴族教育。她被作為司馬家養女嚴格地撫養著。
雖然有許多武者聚集在智勇雙全的名將?司馬龍身邊,但其中還得數單眼卻精悍的司馬迅與十三姬優雅美貌的異母兄長?藍楸瑛這一異色組合最為引人注目。
她有三件最喜歡的事情,第三件就是三人一起度過的時光,第二件則是在近處觀看迅和楸瑛真刀真槍的比試。
在這時而平靜時而喧囂的季節輪回中的某天,迅忽然說了一句。
“螢,滿十六歲就嫁給我。”
她認為他在說笑,因為當時他們正在努力地清掃馬糞。
“啊——好啊好啊,這樣的話你就成了楸瑛哥哥的妹夫,哥哥可以興衝衝地讓你喊他哥哥了。”
“哇,彆提這個,我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忘了這件事的。”
“其實你和我結婚也撈不到任何好處啊,如果想要入贅藍家的話,不要因為圖輕鬆而對我出手,找比我年長的姐姐們吧,說不定努力一下真的能成功哦。”
“聽好了螢,我是說如果要取妻的話,我隻娶你。”
那時她吃了一驚,光是掩飾心中的動搖就已經竭儘了全力。比起喜悅,其實她更是對於為什麼他能如此隨意就說出這種話而感到不滿,還對於自己送他的那條金絲刺繡的眼罩此刻看上去是那樣帥氣而感到不滿……不管什麼時候,這男人說話的語氣都帶著“這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感覺。在因為她而失去了右眼,以及被廢除繼承人名號的時候也是同樣。
……是的,從那時開始,她就已經明白,為了她,他舍棄了多少重要的東西。雖然很開心,但也有躊躇。隻是她無法乾脆地拒絕,隻得選擇婉言相拒。
“這不是一個二十歲的男人應該對十二歲孩子說的話。你不如去九彩江把臉洗乾淨再回來。”
“我明白了,那等我回來之後你得回答我啊。不許逃,螢,逃了我也會追的。”
“等等,難道你真的打算去九彩江!?你傻了吧!”
“當然啦——因為我是認真的。”
隻要他用那隻僅剩的眼睛注視,她就會認輸。
……因為喜歡他,所以她很高興他會這樣說,所以她答應了。
“……那麼,如果到了十六歲還沒有遇到比你更好的男人的話,我願意考慮。”
迅笑了。
當然不可能有了。聽見他聲音中充滿的自信,她心很痛。
那天晚上,十三姬獨自一人傷心落淚。她第一次意識到,或許自己能為迅做些什麼。
用一輩子來一點點償還迅給自己的東西吧。自己成為他的眼睛,二人彼此支撐,時而會有些爭執,與藍家和司馬家無關,兩個人得到屬於他們的幸福。
從那之後,十三姬開始努力補習自己不擅長的裁縫和做飯洗衣,帶著一顆女兒心,她還開始注意起了皮膚的保養。見不到一年就有了驚人變化、變得成熟而又美麗的她,哥哥藍楸瑛不禁瞠目結舌,然後笑著祝她幸福。
……但這一願望,是不可能實現了。
在十三姬眼前,男人突然瞪大了眼睛,被從胸口刺出的利刃奪取了生命。
下一個瞬間,十三姬蒼白的麵容就被從男人身上噴出的鮮血染得通紅。
從背後發出的一擊貫穿了男人的心臟。而將倒向十三姬的男人一腳踹開的,是表情冰冷而陌生的迅。
(迅,我最喜歡你叫我螢了。)
但隻有那時,她聽了想哭。
“螢……螢,抱歉,對不起。”
不要道歉,彆再說了,我不想聽……
“我不能娶你了。”
他還是沒有說出,我們一起逃跑,這句話。
冰冷的表情隻維持了一瞬,迅便恢複了原來的神態。高傲而純淨,無論她怎樣懇求,他也不會從所犯的罪孽中逃跑。
迅抱緊了在他懷中痛哭的她,撫摸著她的背脊。
“……喂,螢,就算沒有比我更好的男人,你也不要絕望,好好活下去。”
他用令人難忘的,有些為難的語氣說道。
溫柔的大手,在這個總是保護著自己的懷中,十三姬哭泣著。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除了從最愛的男人身上奪走些什麼之外,什麼都做不了呢?
迅給了自己一切,但為什麼自己從頭到尾都……
“螢,彆誤會了,我不是為了我自己……當個好女人吧。”
留下的,隻有一如既往的笑容以及一個輕輕的,最初也是最後的吻。
……迅消失在了十三姬麵前。
——弑父。
這是十大罪之一。就算是王孫貴族犯了這條罪,也逃不了死刑。
司馬一族是不會放過令高傲的司馬家蒙羞的他。他被一族驅逐,名字也被從族譜中抹去。曾被稱讚為名將?司馬龍的繼承人、即將與藍楸瑛共同擔負起藍家未來的雙璧之一的司馬迅,先是失去了右眼,接著是地位,最後連尊嚴、名譽甚至姓名都失去了,隻剩下一個弑父凶手的汙名。而這一切,都是十三姬奪走的。
……十三姬明白。
不管有什麼理由,迅都不會原諒殺死父親的自己。如果萬分之一——不,百萬分之一的可能,藍家用家族的力量來扭曲法律,救了迅,迅也不會開心。他無法再回司馬家……甚至不可能再次出現在十三姬麵前。他不願苟延殘喘。
明白這些之後,十三姬前往藍家見了身為家主的三名兄長,跪在地上以額貼地鄭重情願道。
不管用怎樣的方式,不管用什麼代價,就算自己會被迅蔑視一輩子。
——請保住那人一條性命。
能夠做到這點的,除了能化各種腐朽為神奇的藍家家主之外再無他人。序章
在清晨的霧氣中,楸瑛正策馬奔向貴陽城門。他身著簡潔的行裝,頭發也隻是簡單的束成一個發髻,腰間沒有佩戴名為“花菖蒲”的寶劍。
楸瑛瞥了一眼後方,隨後立刻將目光轉了回來。雖然已經儘可能提早出發了——
(……不知能不能趕上。)
如果禦史台對城門的衛兵下令就糟了,那自己就必須硬闖城門。
那時,他忽然發現城門處有人正在揮手。
他定睛一看,頓時吃了一驚。他在少女麵前勒住韁繩下了馬。
“秀麗小姐……”
“太好了,我趕上了。快去吧,趁清雅還沒來。”
四下一打量,他才發現城門衛兵已經醉得東倒西歪,地上到處是滾落的酒瓶。
楸瑛看了看秀麗從容鎮定、未施粉黛的臉。
……她沒有化妝,卻是滿身酒氣,楸瑛能隱約聞到。
“……你不會是……”
秀麗卻挺起了胸膛。都到現在了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嗬嗬嗬,說是要和我比酒量結果都輸了!太容易解決了,趁現在快偷偷過去。”
……楸瑛回憶起剛遇到秀麗時她可愛的樣子,開始深感時間流逝的悲傷。“容易解決”這種詞居然會從她口中說出來……
目睹了秀麗令人驚歎的成長,楸瑛不禁讚賞——同時自嘲起來。在自己安穩度日的時候,不覺已經和她拉開了這樣大的差距。
這時,一塊小石子飛了過來,不偏不倚砸中秀麗的額頭。秀麗沒有抬頭,而是猛地回頭望去,隨後急忙催促楸瑛上馬。
“呀,已經到了!!真是的,那男人怎麼回事——快、快點走吧藍將軍!!”
“——秀麗小姐,謝謝了。”
包括秀麗沒有針對“花菖蒲”提出疑問一事。
楸瑛將秀麗拉到身邊,深情地抱住了她。
“……再見。”
留下分彆的話語,楸瑛策馬風一般的離去了。
見馬的影子漸行漸遠,秀麗毅然回過了頭。
驅馬而來的陸清雅一臉平靜,慢悠悠地下了馬。
“你放跑了藍楸瑛?他與兵部侍郎和那個獨眼凶手有關聯,我還想把他抓起來好好詢問一番,好不容易獲得了許可呢。”
秀麗用手叉著腰,心裡緊張得不行,背上也是冷汗直冒。
“哼哼,你說什麼呢?我來的時候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沒事不要亂說。”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也沒辦法……一股酒味,看來你經常得花錢買酒啊……哈,不會是從管尚書那裡弄來的吧,真是小氣。”
“閉閉閉閉嘴!這是賢明主婦的節約法!”
由於歐陽侍郎發話“歡迎替嗜酒的上司減少酒瓶,想拿走多少都行”,於是秀麗就白拿了不少酒回來,沒想到被看穿了。
“不過到藍州為止的所有關卡要塞都得到了傳令,讓他通過了這裡也無所謂。”
秀麗聞言一愣。這男人的手段實在太高明了……
清雅用手整了整被風吹亂的劉海。
(……藍楸瑛是不可能被這家夥抓住的。)
秀麗忽然抬起頭看了看城門上方的巡視台,隻見有個人影急忙縮了回去。是榛蘇芳嗎?
……就算現在追去,憑清雅的武藝是不可能抓住他的。
他明知道藍楸瑛能逃脫,但他還是來了,因為他另有目的。
清雅注視著冷汗直冒的秀麗。他本以為秀麗隻有五成的可能性會出現在這裡。
(……決斷力、行動力、判斷力——)
“頭腦的靈活程度能與清雅匹敵。”
他想起了葵長官的話。雖然當時他覺得很不服氣,但這話沒錯——
(不過也是,否則的話茶州的瘟疫也不會那麼簡單就結束了。)
但沒想到,會被對方占了主導地位。
注視著清雅的秀麗一臉厭惡。
“……乾嗎笑得那麼詭異,清雅!!我先告訴你,藍將軍可不是那種會輕易被你的手下抓住的白癡……大概。”
聞言,清雅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在笑。
清雅從上到下細細打量著秀麗,秀麗不禁低下了頭。
“你乾什麼,有意見你說啊,我會大方接受的!”
秀麗抱起胳膊直麵清雅。
清雅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紅秀麗這樣難纏的對手。幾個進士中最令清雅不爽的不是狀元杜影月,也不是脾氣古怪的榜眼藍龍蓮,而是這個及第探花的女人。天真而又愚蠢,卻能在官場得勢。她總是被什麼人保護著,在這競爭殘酷的世界生活得無憂無慮。
而事實上,她確實很得勢,甚至現在成為了禦史台。
要使用自己的頭腦和行動力。
(有趣。)
清雅輕輕挑起秀麗的下巴,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我最喜歡你這張臉。努力跟我來吧,聽好,彆被除我之外的家夥惹哭了,為了我要忍住,否則就沒意思了。”
秀麗一把揮開了他的手。
“少自大了,清雅,我可不是在追你。”
清雅低聲笑了笑,轉過了身。
這句話著實令清雅想要捧腹大笑一番。
其實她已經在很多方麵超過了李絳攸,隻是她本人不知道而已。 --------------------------------------
“孤要去藍州,政務全權交給鄭悠舜負責。”
劉輝這樣說道,他的麵前此刻正站著身為國家中樞的六位人物。
掌管尚書省的悠舜隻是垂著雙眼表示領命。
霄太師和宋太傅也有所反應,但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什麼。
仙洞省長官璃櫻輕輕皺起了眉。
“去乾什麼,你可是王,現在又沒有戰爭,彆到處瞎逛。”
“有重要的是啊,當然是去把藍——”
“這是你的私事?還是說你以王的身份前往?要去就把話說清楚再去。”
璃櫻一語中的,在場的所有人頓時都將目光集中在璃櫻身上。宋太傅像是吃了一驚似的盯著他。這幅光景簡直讓人搞不清他和劉輝哪個才是王 ——宋太傅這樣想,隻怕在場的其他人也有同感。
貴族聚集的門下省長官?旺季沒想到自己想問的話被搶了白,隻得閉上了剛剛張開的嘴……這是兩年來國王的這兩名心腹從未做過的“工作”。
劉輝一時間沒能回答上來。
楸瑛是必需的,他認為。但究竟這是對於紫劉輝而言,還是對於王而言——?
他有些迷惘地剛想回答些什麼,卻被璃櫻的歎息聲打斷了。
“……還是先彆回答了。既然迷惘那還是彆回答的好。臣也很迷惘……明白了,你去吧,看來你需要在藍州冷靜地思考一下。”
霄太師微微一笑,宋太傅則扭過頭,覺得璃櫻這神情似曾相識……和某個人很像。
(嗯……像誰來著……某人年輕的時候?)
這時,仙洞省次官羽大人忽然開口道。
“——陛下,您覺得十三姬如何?”
劉輝愣住了。
羽大人不住蠕動著被胡子包圍著的嘴。
“在下認為這是段良緣。如果是十三姬,您可以不必將她納為妾妃,就算封為後妃仙洞省也能認可。”
璃櫻也點了點頭。對於王的婚姻擁有影響力的仙洞省二人對劉輝圍追堵截。
“她也夠得上縹家的標準。在去藍州之前先把立場定下來吧。現在首席女官下落不明,如果王和後妃都不在,後宮就要亂套了。你還是正式娶她為妃,讓她在你離開期間掌管後宮吧。也好做做樣子給禦史台看。”
劉輝冷汗直冒。
(璃、璃櫻你這家夥……為什麼總能說出這種正確得讓人無可反駁的話!)
以前總會提出反對的旺季,此刻也傻乎乎地聳了聳肩。
“既然藍楸瑛說了‘以藍家之名’,那就說明這是藍家的意思。而且既然她已經住進了後宮,就沒法再趕她出去。如果先納為妾妃以作觀察的話臣不反對,藍家的女兒要是做了後妃,想廢就不是那麼容易,但妾妃的餘地就寬一些。若是日後判斷她能夠當後妃,到時再封就是了。”
(快、快反對啊~~~!!)
心中焦急的劉輝沒有注意到悠舜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不行,我不同意。”
璃櫻挑了挑眉。
“什麼不行,你說清楚啊。”
璃櫻太難對付了,和絳攸他們根本不是同一等級的。
“嗚嗚……孤會帶十、十三姬一起去藍州。對啊,孤需要人帶路——孤不曾去過藍州——孤打算先一起旅行,在途中彼此了解一下!!回來再做決定。”
場麵頓時靜了下來。
(逃跑成功了吧。)
除了一個人,其他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托詞,隻是劉輝實在逃跑得太難看了。
而這個人——羽大人砰地跪倒在劉輝腳邊,感情豐富地痛哭起來。
每個人都覺得這樣的與大人“好可愛”,就連旺季都這樣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