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秀麗,問絳攸的話,他們一定會怒斥自己的錯誤,然後告訴自己“正確答案”吧。
但現在劉輝身邊沒有任何人。沒有楸瑛,也沒有珠翠。
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
深夜,秀麗回到了邵可府。原本她想就獨眼凶手一事前去向十三姬問話而偷偷潛進了後宮——
“很寂寞吧。”
“……。……嗯。”
秀麗抱著膝蓋坐在櫻樹前。那顆劉輝送給她的櫻樹隻開了三朵花,現在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月亮掛在樹頂,仿佛隨時都會落下來。
溫柔的月光映在了自己眼中。秀麗舒心地鬆了口氣。
“……太好了。”
劉輝已經能對十三姬坦露真心了,就算沒有秀麗,他也能夠獨自過夜,不會再覺得悲傷了。太好了,秀麗從心底裡感到高興。
秀麗抱著雙膝,將臉埋在臂彎中。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
“怎麼把自己弄得像顆蛋似的縮成一團。”
隨著燕青的聲音,她覺得身後有人坐了下來。她被燕青夾在了雙膝間,燕青撫摸著她的頭。或許是趟過水,燕青的頭發粘成了一綹還帶著涼意,但相反他的體溫卻不低,有種陽光的味道。秀麗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隻小雞。
“……我沒有哭。”
“是嗎。”
事實上,秀麗確實沒有哭。
即使這樣,燕青還是不停地撫摸著秀麗的頭。
秀麗重新將頭埋在了臂彎中。
……掛在櫻樹枝頭的月亮,已經落到了樹枝的下方。
秀麗忽然低語道。
“……燕青,我既頑固又傻還愛逞強,對吧。燕青也是這樣覺得的吧。”
“遇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隻要是你決定的事就絕不更改。不過你要是想改的話也可以改啊。”
“不,我還有想要看的東西。”
她決定,絕不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
燕青隻是回答了一句,是嗎,隨後用大手擼了一把秀麗的額發。寧靜而清冷的風緩緩拂過額頭。
“小姐想看的東西,我也想看。”
忽然出現的燕青原本是要留在悠舜府上的,但因為害怕給各處帶來麻煩,最後理所當然的在邵可家落了腳。雖然靜蘭總是在不停抱怨讓他快走嫌他礙事,但秀麗卻很開心。
……那時真的很開心。
燕青現在早就不是自己的副官了,對秀麗他沒有任何責任。燕青之所以會來貴陽,是為了參加考試,但考試也不是說開就開的。
“州尹?從影月那裡繼承後又被我還回去了,現在影月是代理,權瑜爺爺輔佐。”
如果是要參加考試的話,返還官職是當然的,但見燕青說得如此輕鬆,秀麗自己也想到了些什麼。但因為迷惘,以前一直沒能說出口。
現在的話,她覺得她有勇氣說了。
“你想看?真的?”
“嗯,想看。”
“那你就放棄這次考試,和我一起去藍州。”
“好啊。”
“……啊?”
秀麗回過頭,背後是燕青那張精悍的麵容。他正愉快地笑著,這下秀麗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什麼叫好啊,燕青,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我來參加考試,本來就不是為了當什麼中央官吏啊。”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來參加考試的呢?不是為了悠舜嗎?”
“悠舜?悠舜根本不需要我啊,現在的話。但小姐你呢?”
“……我需要燕青。啊不,等等,難得才舉行一次考試的——”
秀麗急急忙忙想要撤回前言,卻被燕青捂住了嘴。
“謝謝你燕青,我太高興了,超喜歡你,最喜歡你了,你想說這些對吧?我隻給你一次機會,如何決定?要我去嗎?不要嗎?”
秀麗低下了頭……隻靠秀麗和蘇芳二人是無法前往藍州的,但就算這樣,要與素不相識的武將同行也令秀麗感到躊躇。雖然她也知道靜蘭是最適合的人選,但這次他必須留在貴陽。藍將軍離去,珠翠失蹤,絳攸據說也還沒有回到劉輝身邊。劉輝身邊重要的人們一個個都缺席,不能在帶走誰了。
而現在,燕青在恰到好處的時機出現了。
如果要作出最好的選擇,答案不管這樣思考都隻有一個。
秀麗從懷中取出一卷書狀,白天葵皇毅已經在那上麵蓋了官印。
“那麼,你願意的話我就把這個給你,雖然和州尹比起來天差地彆。”
燕青展開書狀,那是禦史台配屬的下人的任命書。由於國試還沒能及第,所以是名副其實的小嘍囉。但這畢竟也是正經的禦史台所屬任命書。
在禦史進行特殊任務的時候,能夠用這任命書臨時調配屬下。
燕青將手中的任命書抖得嘩嘩直響。
“小姐你太狡猾了,不打算對我明說?”
“嗚嗚……請、請和我一起去吧。”
“了解。”
燕青黑檀木般的雙眸中透著喜悅。秀麗對這目光並不陌生,自己在虎林郡被問及“什麼是最好的東西”時,他在聽到想要的答案後露出的就是同樣的目光。
秀麗安心的同時也有些擔憂,自己好像決定了燕青的人生似的——
“……對了小姐。”
“什麼?”
“最近你沒怎麼睡覺吧。”
秀麗意外地眨了眨眼,隨後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起來。茶州的記憶走馬燈似地眼前重現,不會像那個時候——
秀麗急忙想從燕青的懷中逃脫,心情就像從肉店前臨陣逃脫的雞一樣。
“錯覺啦,那個,燕青,我現在得去看書,有很多書不看不行的——”
“果然。真是的,靜蘭沒法逼你去睡覺啊,他也太寵你了,有句話叫身體是資本,沒錯吧?既然我來了,那就聽不得你的借口了。”
肉店老板燕青憑蠻力打暈了秀麗,這下她應該能睡到天亮了。
將昏過去的秀麗扛在肩上,燕青從窗口進了她的屋子。隻見靜蘭此刻正在屋裡滿臉怒火,燕青不覺訕笑了起來。
“……剛才那是不可抗拒力,彆生氣啊靜蘭。”
“殺了你。”
將秀麗放在床上後,燕青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庭院。他知道,靜蘭有話要對他說。
“……燕青,小姐就拜托你了,不許讓她受到半點傷害。”
燕青注視著靜蘭。
“我不能去藍州,我得留在貴陽做一些事情,雖然不情願,但隻有拜托你了。”
靜蘭的語氣苦澀,側臉卻依舊冷靜……好久沒有見到靜蘭認真的神情了。
燕青抬頭看了看天,月亮又向下沉了幾分。
“讓藍將軍回到藍州的是你吧?這趟去得真不劃算。”
“我不需要半途而廢的家夥,還不如沒有的好。”
靜蘭冷言道。燕青苦笑著,卻沒有否定。燕青記憶中的王和他的心腹們,說得好聽點是關係良好,說的難聽點是一丘之貉。他們之間的關係還不能被稱為友情,但如果用單純的主仆來解釋也未免太過淺薄。
而其中,隻有靜蘭將這些關係斷了個一乾二淨。悠舜的官位使他根本沒空陪著那位年輕帝王,卻沒想到靜蘭居然做得這樣徹底。
從權瑜讓燕青進入貴陽一事判斷,看來真的有什麼事正在發生。
“而且你就算參加了考試也考不中,完全是浪費時間,還不如保護小姐來的更有意義。好好去乾吧。”
“等等,你怎麼說得這麼過分,我可是有點進步了的。”
“笨蛋,正因為隻要在製試中及第就能夠成為中央官吏,所以它的難度比正規國試要大。權瑜大人讓你來貴陽,製試隻是借口,你沒發現?不過也有很多人在通過製試成為官吏之後被正規的國家官吏欺負說他們‘作弊’,導致最後辭官。也是,如果沒有你那種粗神經的話就算考過了也沒用。”
“……小姐對我說‘跟我來吧’,這話我可是永遠都不會忘的。”
“那是你‘讓她說出來的’吧。隔了幾個月去米店的時候小姐也會說出這話的,也就是說,你和米一樣啦!”
燕青歪下頭,開始思考磕頭蟲和大米哪種更好。
靜蘭低頭看著燕青。
“……聽說你見過了禦史台的長官?”
“消息真靈通,對。茗才,其實是監察禦史,多虧他幫了我大忙,所以我去道了個謝。”
“他被監察禦史安排做地方官吏的工作?”
“不過是每年朝賀的時候被派回王都,向禦史台做報告而已啊。”
“……葵皇毅大人沒有讓你去當他的直屬手下嗎?”
“說了,但我拒絕了。”
感覺到靜蘭的目光,燕青笑了。
“我最大的誌向早就定好了,誰都不能改變。你也很高興吧,那乾嘛老師死板著臉?”
“條件反射,我隻要一想到你在我附近擺出吊兒郎當的樣子臉就會這樣。”
“我明白我明白,你是在為即將一直和我在一起而感到開心對吧,直率點開心起來不好嗎。”
“你想死的話我倒是會很開心地幫你,不過你就算被殺也還是會活過來的吧。去死。”
虎林郡發生疫情的時候,靜蘭將“乾將”交給了燕青,而燕青用這把劍毫不猶豫地殺了人。
在秀麗完全接納了這樣的燕青後,他在心中做了決定。
燕青不會以是否有才能或是否優秀為基礎來選擇誰。
燕青之所以會輕易答應前往藍州,隻因為對他發出邀請的是秀麗。燕青以前並非不願離開茶州,而是因為對於殺人如麻的自己感到恐懼,無法離開師傅所在的茶州。燕青太熟悉殺人了。
但秀麗是不同的,隻有弱小卻堅持不拿武器的秀麗的話語,能夠阻止燕青。不管發生什麼秀麗都絕不會命令燕青拔出劍——因為她是這樣值得信賴,所以燕青願意和秀麗走,去藍州,甚至去世界的儘頭。
燕青認準的隻有一人,那就是卸下了枷鎖的秀麗。
“靜蘭,如果今後我得麵臨小姐和你之間的二選一時,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小姐。那時候不要哭哦,我第二愛的就是你。”
靜蘭聞言,隻想一道劈開燕青的腦子。
“誰會哭!!當然啦,換我也會那麼做,否則誰去保護小姐啊!如果你沒來,我就會親自去藍州的。”
也就是說,在對於秀麗的態度上,靜蘭和燕青站在同一立場。
反過來也就是說,靜蘭在沒有將秀麗交給燕青之前都會留在貴陽。
“哦,你有事要去做啊。”
“說是要去做,不如說不得不去做。我也想在小姐和老爺身邊,每天悠閒地看管糧倉,但看來是行不通了。雖然那原本不是我的工作,但如果我不去乾的話那事一準完蛋,真是讓人不省心。”
“……我倒是覺得你比較適合去看糧倉,就算你更改賬簿隱瞞糧食數量再把‘臨時收入’放上紅家的餐桌,我也不會吃驚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
“你真的乾過!!”
但靜蘭板著的臉並沒有鬆弛下來。
“……不要急啊。怎麼辦,還是沒法都交給悠舜一個人嗎。”
“相反,悠舜大人身上的擔子太重了,一個人能支撐的東西是有限的。”
雖然對於跟著秀麗在茶州度過不到一年時間並不後悔,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這段時間都被用在了劉輝身上的話,又會如何。
悠舜理所應當成為尚書令,但接受了他的朝廷卻依舊是一團糟,和出發茶州之前相比沒有任何進步。
贗金、鹽案、罷免冗官——在這過程中流失的大量金錢依然下落不明。
數十年沒有公開行動的縹家有了新動向,將族人送上了仙洞省長官之位。
這都是在悠舜到任之後接連發生的。
悠舜所想的事情,靜蘭也猜到了幾分。雖然勝算很低,但不得不做的事情多得數不清。
“燕青,你要把小姐毫發無傷的帶回來。”
靜蘭想起了同樣前往藍州的劉輝,沒有對自己說“一起去”的劉輝。
回到貴陽之後,靜蘭也在一直觀察劉輝的情況。在絳攸和楸瑛離去,旺季將嚴酷的現實展現在他麵前後,劉輝終於有了點身為王的自覺。
十三姬和楸瑛的事情或許多少有些聯係——
靜蘭閉上了眼睛。劉輝和曾經的清苑不同……確實,隻有這次,自己不能陪著他一起去,不管自己多麼想要陪他去。
燕青抬頭注視著注視靜蘭。其實他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
“……這家夥最重視的人,其實不是小姐吧……”
“靜蘭,我以前說過如果你能和小姐結為夫妻就好了,現在收回這句話。”
頓了一頓之後,靜蘭猛地扭過頭。
“什——等等燕青!你這是什麼意思!!好痛。”
燕青用手指彈出的小石子命中了靜蘭的額頭,他垂下眼睥睨著靜蘭。
“問問自己的心吧。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去想,不過可彆被我超過了啊。在最重要的女人能獨當一麵之前都給我好好守著,笨蛋。對方是帝王倒也算了,可彆把她讓給我這種對手啊。你太大意了,人生必須有些矜持嘛。”
燕青沒等靜蘭回答,便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這樣的話他多少能有些危機感了吧。燕青不禁對過於鎮定的靜蘭報以一聲歎息。
第三天,與邵可和十三姬一同在清晨的霧氣中偷偷出了宮門的劉輝,在貴陽城門偶遇了悠舜與靜蘭。見到邵可的靜蘭頓時語塞……為什麼老爺會在這裡。
邵可也在心中發出了□□。虧他還留了字條!但在邵可準備開口解釋前,靜蘭卻對他露出了會心一笑。沒想到劉輝會帶老爺一同前去——
他想,太好了。靜蘭對邵可和十三姬行了一禮,示意“王就麻煩二位照顧了”。
悠舜走到王的麵前,送上一如既往的笑臉。
“我的帝王,路上保重……”
劉輝隻覺得胸口像是被揪住了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所以,隻是點了點頭。
隨後,劉輝便離開了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