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舜抬起頭,一臉茫然。剛才一直把工作放在一邊——
“……黎深,你在乾什麼,來這種地方。”
黎深不知為何,滿臉怒容。悠舜也幾乎沒見過他怒發衝冠成這個樣子。
“——悠舜,我再說一遍,辭掉宰相一職。”
“不。”
“辭了。”
“我不。”
“乾嘛臉色像小孩橘子一樣!”
小孩橘子?悠舜想了一會,意識到他說的是成熟之前的青橘子,不由得笑了出來。黎深更加生氣了。
“這是笑的時候嗎!!你自己看看,短短數月就變成這副樣子。彆不說話。那個昏君根本沒有資格作你的主上,一點都沒有注意到你的狀況——”
“當然就是刻意不讓他注意到。”
“即使這樣也應該覺察到!!什麼藍州之行!?為什麼會準許這種白癡一樣的事情!!”
“因為我認為對當今的王很必要,重要的是安靜的時光。”
王正在一點一點地,如同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中彷徨……悠舜也知道這個,哪怕片刻也好,希望他離開朝廷。藍將軍的事正是個不錯的借口。
所以準許了。
“那個王隻考慮自己,你是明白的吧!!所以他什麼也看不到,一切都保持這種半吊子的狀態,他把一切都推給你以後逃跑了。”
“是啊,和以前的我一樣。”
黎深依然沒有放開抓著的手腕。悠舜那冰一樣寒冷,就要折斷了一樣的細小手腕感受到了越來越強的怒火。那個白癡王究竟打算依賴、折磨悠舜到什麼時候——
“他和你不同!!”
“是一樣的。黎深……我花了十年才回來,即使無法給王上那麼長的時間,一點點時間的話也——”
悠舜越替王說話,黎深就越生氣。根本沒有必要讓悠舜說到這個份上,也不應該有這個必要。本來那小子——
“你以前不是把必須作的工作全部扔到一邊的人!”
“……你還敢說這個啊?吏部尚書。”
悠舜打量著正對麵的黎深。黎深不屑地大笑起來。
“你想叫我工作嗎?”
黎深神情自若。他並不是想逃避什麼的。隻是因為沒有興致才不做的。亦不以為恥。吏部的工作對黎深而言,並不是“應該做的工作”。王和國家都無關緊要,優先順序低得不能再低。
參加國試隻不過是為了找個不被邵可趕回紅州的理由。
明知這樣還讓紅黎深這個男子坐上吏部尚書的交椅,這就是先王和霄太師的責任。
隻執著於兄長的黎深既非忠臣也非奸佞。他並不會濫用吏部尚書的大權操縱人事。意識到這一點對現在很重要的霄太師,任用了黎深。
即便這樣,現在的黎深就算工作也是隨性而為。見了悠舜就更變本加厲了。然而——
“你辭去宰相之位我就立刻工作,這就是條件。”
悠舜閉上了眼睛。談話陷入無儘的循環之中。
黎深擲出了最後的牌。
“——就算那個毛頭小子回不來也一樣嗎?”
“…………”
“就算回來,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狀態。九彩江就是那樣的地方。”
“……也許是這樣。”
流傳著各種傳說的神域·九彩江,是縹家與藍家的直轄領地,不容任何人侵入。
在那裡無論發生什麼事,縹家與藍家都沒有任何責任,即使王不慎死在那裡,朝廷也無法追究。事實上,至今為止已有多名王公到哪裡,要麼死亡,要麼精神狀況變得異常。
現在這個時期,要去藍州的話,那裡是必經之地。本來王的精神就不穩定。
……王的精神會產生動搖的原因,悠舜了如指掌。但他什麼也不打算說。即使回不來也沒有辦法。悠舜的工作隻有一件。
“不管是否會回來,這都是王上自己的決定。我唯有……在此等候。黎深,我是不會受你指使的。說多少遍都一樣,我是不會辭掉宰相之職的。”
黎深粗暴地拍打著桌子。水瓶被震得彈起來,摔在地板上破碎了。黎深根本不看一眼,他氣得兩眼通紅。每次——每次都這樣。
又不是兄長,他是絕對不會聽自己的話的。悠舜絲毫不為所動。
“我說叫你辭掉宰相之職!聽好了,我說過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絕對不會改變,絲毫不會改變,完全不會改變。”
“我知道,我也沒說過要你改變。”
“為、為什麼不說。要是你說我非改變不可的話……”
悠舜吃了一驚。
“你肯改變嗎。”
“……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悠舜被他感動了。沒想到會聽他說出那樣的話。可是——
那是不行的。
“黎深,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說過的。我沒想要你改變。我知道你討厭王家和王,更何況你是紅家的當家。你的立場遠比絳攸閣下困難,即使萬不得已要掌管紅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請不要為我的事費心,我也不會為你的事操心。與絳攸閣下不同,我心意已決——是不會辭掉宰相一職的。”
黎深大怒,目光逐漸冷淡下來。
“無可奈何……你說無可奈何?對你而言隻是這樣而已嗎?”
“是的。”
“是嗎,我明白了——我很清楚了。”
黎深用看彆人一般的目光掃了悠舜一眼,走了出去。
悠舜扶著手杖,開始撿地上的水瓶殘片。撿了幾片之後,他的手指被碎片劃破,滲出血珠。悠舜苦笑起來,歎自己竟然也會產生動搖。
悠舜看了看被黎深捏過的手腕,上麵還留著血紅的指痕。
總有一天,自己一定會與對國家政事毫不關心的黎深對立的。
黎深也明白,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自己絕不會選擇王。
而悠舜也不可能為黎深做出改變。
即使會與黎深斷交。
迎接走出尚書令室的黎深的,是一陣適時的拍手聲。
“真是包含愛意的打情罵俏啊。我還以為是誰和誰搞不倫之戀了呢。”
“淩晏樹……你這家夥總是不知打什麼地方冒出來。我現在心情差到極點。是不是要強製讓你從世上消失啊。”
“沒問題啊,為難的是悠舜哦。我說紅尚書,我經常覺得奇怪,你不會是不知道悠舜的出身吧?”
從他身邊走過的黎深停住了腳步。
“……不許直呼悠舜的名諱。”
“你不知道吧,所以才能用那種厚顏無恥的態度。”
黎深慢慢走向淩晏樹……你說什麼?
“……關於悠舜出身的一切都被抹消了,為什麼你這家夥會知道。”
“因為我與皇毅都是在你入朝之前很早就為官了。”
未等黎深開口,晏樹就走了過來。
“我很早以前就覺得,你能那麼恬不知恥地討悠舜的歡心,真是厲害啊。現在謎團終於解開了,原來是不知道啊。應該佩服什麼也不說就把你當朋友看的悠舜胸懷寬廣才對。”
“……你什麼意思?”
“誰知道是什麼意思呢~?難得悠舜為了你而隱藏起來,還是不要知道太多為好。知道了的話就算是你,也沒臉再見悠舜了。何況被那麼堅決徹底地拒絕了,事到如今就更沒有知道的必要了。”
黎深的目光更加冰冷。
說不知道為好這樣含有深意的話的人——淩晏樹,用大話騙人的本事可謂天下一絕。光有嘴上功夫的男人隻能算作下三濫,但能夠擔任貴族派領袖·旺季的副官,還能保持中立的,非這名男子莫屬。
“我也不會為了你的事而操心。”
黎深沒有再追問。隻是轉身離開了尚書令室。
“——正如你這家夥所說的,已經無所謂了。”
“是啊。因為你一直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剛才我聽到你把什麼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現在悠舜正拖著病腿一個人收拾呢,這也無所謂是吧~”
晏樹輕快地揮了揮手。
“那麼,再會了,紅尚書。”
黎深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度返回尚書令室。擁有冰之長官這一彆稱的他,沒有改變冷酷的神情。
黎深的心意沒有改變,他一輩子也不會侍奉一直在利用兄長的王家。他會很乾脆地棄之不顧。
——既然悠舜不選擇自己,黎深也沒有那個必要。 **********************
進入藍州境地的男子,感受著故鄉那令人懷念的風拂過麵頰,微微閉起雙眼。
“……藍州啊,真是久違了呢。”
他從懷中拿出漆黑的眼罩。那是一條黑色布料鑲了金絲邊的眼罩。隼端詳著這條一直視為重要之物的眼罩,然後緩緩把它幫到失去的右眼上。與在貴陽監獄的時候不同,散亂的頭發束在後腦,他的樣子總算和二十六歲的年紀相符了。隻是額頭上死囚的刺青還保持原樣,他也不想隱藏。
隼回頭看看唯一的同行者。
“你還好吧?珠翠。”
“……還好。”
雖然珠翠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保持著“珠翠”的樣子。
隼內心十分佩服。儘管以相當快的速度趕往藍州,她仍然緊緊跟著。
不愧是“風之狼”的前成員。可是——
雖然不知道為何,暗示因為紅秀麗的話而解開了,自那之後她能夠保持身為“珠翠”的意識,但珠翠的睡眠時間卻一天天地,逐漸而確實地變長了,隼也覺察到了這一點。那簡直就像“珠翠”這一存在被睡眠一點一點地侵蝕一樣。
“……那個暗示,真的沒有解除方法嗎?”
珠翠偏過頭來……不可能有的。縹瑠花是當代最強的術者。
珠翠笑了笑。現在的珠翠把頭發盤了起來,一身輕便的裝束。當然,沒有化妝,也沒有插任何頭飾。即使這樣也依然美麗動人。
“你的話可真奇怪啊。對你來說,不解除暗示不正好可以隨意使喚嗎?”
“說什麼傻話。我可不想有無視命令而到處惹事的手下。而且我又不是縹家的下人,竟對我頤指氣使的。說什麼送你到九彩江。”
珠翠的神情變得有些僵硬。
“九彩江……”
“和你們的先祖有很深的淵源吧。”
從前,蒼玄王與妹妹蒼遙姬在此地擊敗了一百零八隻妖怪,並將他們封入寶鏡中。可是,寶鏡卻無法承受而裂開了。因此蒼遙姬拉起二胡,四散的寶鏡碎片依次化為湖泊,將欲逃出來的一百零八隻妖怪各自封在湖底——
蒼玄王的妹妹·蒼遙姬,正是初代縹家的當家。
“九彩江有一百零八個湖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是真的吧。”
這裡被認定為縹家的神域,在九彩江還流傳著其他各種傳說。籠罩在迷霧中。亦是不具備堅強意誌者便無法走出的迷失溪穀。
隼本來打算去藍州。以楸瑛的性格來看是一定會回去的。也為了看看在那之後藍家的態度。順便說一下,在縹家把“工作”推給隼的時候,他是想趁旅行的時候把珠翠放走的,但珠翠本人卻粘著他。 “……你為什麼要乖乖地跟著我啊?” “隻要暗示還存在,我在哪裡都是一樣的。瑠花大人希望我去九彩江的話,無論如何我也要去。那麼,與其被強行帶去,不如以我自己的意誌去。”
珠翠遠比以前開朗了。遠離貴陽而放下心來也是事實。即使珠翠被“洗腦”了,她也不會對重要的人拔刀相向。就算珠翠大鬨起來也不會給這個叫隼的男子製造太大的麻煩。實際上,即使在身為“風之狼”成員的那段短暫時期裡,也很難看到有如此身手的人。
中途換乘小舟,隼很熟練地劃著船。
珠翠閉上眼睛。打開很長很長時間一直沒使用過的異能“千裡眼”。
在貴陽如果沒有相當的實力,是無法使用術的。據說胡亂使用的話非死即狂。實際上,珠翠也豁出性命試著使用過,真的是差一點就死了。設置了仙洞宮,根本不容妖邪存在的貴陽都城本身就是“神域”。至今為止未遷過一次都的真正原因就在於此。不過在貴陽城外就可以使用術了。
之所以乖乖地來九彩江,是因為聽了瑠花的直接指示。那麼也許和秀麗大人有關。珠翠很希望得到一點情報。
就在珠翠想看看“誰”在九彩江的時候。
反而與“目”撞個正著,那冷酷如冰的“目”——
使珠翠冷汗直冒,渾身顫抖。
(——怎麼會)
這時,隼意識到了珠翠的異常狀況。
珠翠一把按住想把船停下的隼的手,指痕如嵌入肉一般鮮明。
“……我說過的吧,不管逃到哪裡都是一樣的。所以請繼續前進……不過,拜托你……”
珠翠的臉扭曲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母親大人”要來了——!!)
被發現了。暗示的約束力非璃櫻的雙瞳可比。
“珠翠”如同被纏住一般,被拉進深處。
“拜托你……如果,我——……的時候——”
請殺了我。
在使出全部力氣低語的那一瞬間,珠翠臉上的“珠翠”的表情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