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一場風雪過後,朔北倏地天寒地凍,積雪封霜。
北地的冬日來的總格外的早,一場雪後,滿地銀白。
軍營苦寒,不是誰都能住的習慣的地方。
郗珣自回了封地,總有許多政務要撿起,當年他在京中,自四歲起入文華殿進學,便未曾有片刻耽擱過。
他不敢有絲毫懈怠,也以一種叫人驚愕的速度成長著。奈何文墨騎射倒是精通,若真說起兵法,總差了幾分。
郗家祖上多出武將,卻因麵容俊美,皆是出了名的儒將,先王也隻是看著文雅清貴,白衣卿相般模樣,卻曾也是上馬擊狂胡的將領。
郗珣也是來了軍營中才知,他的父親也曾有誌氣,曾妄想自籌軍餉北上,也要收複被胡羌吞下多年的北地城池,一群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信誓旦旦,卻總有無可奈何之時。
朝廷不穩,君王猜忌,民不聊生。
郗崇落下傷殘後便退守朔北,娶了晉陵長公主,再不提出征一步。
至此足足二十載。
而自己身上流著郗氏的血,又承了這三州百萬人的命,他總不能廢了父輩基業。
是以郗珣自回了朔州,便隨幾位老將身後正經拿起武經兵法來,郗珣生性聰慧,悟性極高,且難得可貴的是他的耕耘不輟,嚴格律己。
一晃眼幾月間匆匆而過。
他仿佛生來便是揮斥萬軍的主上,縱然倉促接手封地,有許多不服他管教的下屬,數月裡雖經過一番兵荒馬亂,倒是真被一個將將十四的少年郎管製住了。
而如今,三州皆在緩緩從他那已故父王統治之下逐漸走出。
蒼穹陰沉,大雪如絮。
一陣馬蹄聲停在軍帳外。
戰靴踩過新雪,奉清鼻中呼著白煙,叫烏黑眉毛都染成了霜色,他入軍帳內,沉聲道:“長公主說今日小年,軍營中的事暫且放放,主上該要給先王上香祭拜。”
正在給燕王展開安定城地形圖的劉將軍聽罷,當即看了眼一旁端坐蒲團上郗珣一眼。
師丞相抬眸,望著簾外被帶進來的雪,起身拱手道:“主上切莫耽擱,給先王祭拜乃是正事,至於朔北軍中之事,如何也要等來年開春再另行計議。”
郗珣頷首,朝著師丞相稽首,劉將軍也算是半受了他的禮,頓時有幾分無措半跪下來,那師丞相卻隻是側身接過他這一禮。
劉將軍目送二人走後,見左右無人,這才問道師老丞相:“丞相以為,少主如何?”
他仍喚新王為少主,實則也是左右搖擺不定主意。
師老丞相淡然摸了把山羊須,倒是中肯道:“芝蘭玉樹,踔絕之能,至於其他還要來日再看——”
劉猛聽著,眼前恍惚浮現出麵見先王的最後一眼。
先王早知自己時日無多,臨終托孤,他們作為臣子自然會拚儘全力輔佐少主,隻是恐怕在京都被養廢了的少主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
如今得丞相此言,他也算是半安下心來。
*
王府四處被這北地一場又一場的雪,沉寂在皚皚雪中,連殿脊吻獸都再沒露出過頭來。
小年將近,往年時日裡這時節早該四下掛上喜慶燈籠鋪徹地衣,可今年府上尚在孝中,一應顏色喜慶之物都未曾換上,顯得有幾分蒼白。
傍晚時分,雪窸窸窣窣劈打在青紙傘上,就著滿地銀白,郗珣回了王府。
少年身量正在抽條,仿佛一夕之間又高大了幾分,漸漸褪去了單薄根骨,肩脊較之以往的清瘦挺拔寬拓了幾分,舉手投足間泛著清貴淩然。
廊簷另一端走來兩名晉陵長公主園內的女官,見到一身白氅的新王時,新王垂眸斂目,膚色冷白,長睫上染了幾蹙盈雪,如此模樣登時叫幾位女官都麵上猝然飛紅。
好在到底是公主院中出來的人,一群人連忙收斂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畢恭畢敬上前給郗珣行禮。
道:“公主讓來請殿下往春禧園去用膳,今日是小年,府上其他幾位都在呢。”
郗珣眸光落在長廊之外,那處新落的雪上,問起:“那小兒也去了?”
雖取了名字,一時半會兒郗珣也沒改過來口,他知曉那孩子隻粘著自己,旁的人一概都不喜歡。
女官們溫聲笑答:“您這幾日未回府,瓏月姑娘先前哭鬨著不肯吃飯,叫婢子們都急壞了,公主聽罷便將姑娘帶去她院裡親自哄著。說來也是緣分,姑娘十分親昵公主,如今不哭也不鬨,頓頓都吃的香呢。”
***
瓏月午睡過後便被接來晉陵長公主的春禧院中。
這時節內室縱然燒著紅蘿炭,也有幾分冷。
瓏月穿著厚實的粉白小襖,頭紮兩個圓鼓鼓的小團鬟,睡醒來便被婢女抱著放在長公主身邊的榻上。
那是旁人從未落座之處,便是連府上常來請安的幾位夫人也隻會去下首坐著。
長公主此舉本無意,卻在眾人看來無疑是在她們眼中抬舉這孩子的身份。
晉陵長公主素來便是個冷清不喜好理事的性子,當下佛道昌盛,主母多信佛拜道祈求家族昌順。
她便是其中翹楚,閒來無事總要禮佛念經的,常常還耗重金請當世大家來王府中為她講經,自己也開辟一處佛堂禪房,日日總要誠信禱告一番。
因此她對待府上其他人總是有心無力,無心思管其他事,隻是今日是小年,且還是先王去世的第一個年頭,是以她才叫來了眾人一起用膳。
小胖團子在這群人虎視眈眈的眼神中,倒是絲毫沒有警惕,她隻覺得沒睡好,睡眼惺忪的,旁人拿著糕點去哄她,她嘴裡乖巧的接過糕點,人卻也不耽擱睡覺。
夫人們忍不住去逗她,將小孩兒給逗弄醒了。
瓏月被吵醒也不鬨騰,睜著眼睛瞧公主手邊的鎏金香爐頂上的小鳥兒瞧著。
那小鳥香爐造型彆致,圓滾滾的爐身上統共有四隻形狀各異的小鳥兒緊貼著爐身,爐蓋正中也有一隻端端正正坐著的小金鳥兒,小金鳥兒隨著爐蓋裡的香煙升起,竟會乖乖的原地繞著圈。
她湊上前去挨著那隻會轉動的小鳥兒看了半晌,甚至還調皮的動手去壓住那小鳥兒,小鳥兒被她一壓,便不轉動了,瓏月一縮手,那鳥兒便又開始轉動起來。
而小孩兒玩了一會兒便對其失了興致,打了個哈氣又開始新一輪的昏昏欲睡。
文茵見狀忍著笑小聲說:“這怎麼是又要睡了呢?連這五鳳鎏金香爐上蹲著的小鳳凰也覺得沒意思了?”
長公主眉眼清淡正在品那上等雨前龍井,她聽聞一瞧,見那小姑娘果真又閉著眼睛睡著了,頓時稀罕起來:“這孩子怎麼這樣?不是晌午睡醒來才抱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