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夫人搖頭道:“這我哪知啊,常大人不是才調回上京麼?”
倒是隔壁桌女眷似乎知悉內情,嘴角往下壓了壓,神情頗為諷刺:“哪是任上生的啊!你們竟還不知道,任上生的那小姑娘啊時運不濟......”
說著,那貴婦四周看了下,壓低了聲兒說:“說是前幾年城陽動亂的時候人沒的,可憐啊,才三歲大的小孩兒,說是屍骨都遭碾碎了,人也辨不出模樣來......”
“那這位是?”
貴婦說的更起勁兒,卻忘了壓低了聲兒:“這位不就是前頭那位生來死了姨娘的庶長女嗎,倒是好運道一出生死了姨娘養在大夫人膝下,如今嫡妹又沒了,聽說如今是被記做了嫡女。嗬,也就咱們這常夫人有大婦氣度,這可成實打實的嫡長女了呐。”
淮安侯夫人武將出身,嗓門總比旁人大了幾分,當即便忍不住咋咋呼呼:“什麼?!庶出的記做嫡女?”
無外乎她震驚,倒並非庶出的身份惹得她如此厭惡,誰家沒幾個庶女?
世家大族們女眷自幼的經曆見聞皆是如此,叔伯兄弟誰家沒有妾氏,莫不是還沒養幾個伶人歌姬?總要生下幾個生父不清不楚的孩子,這些孩子自然都是記在府君名下。
若是個庶出公子還能叫心胸狹隘的大婦恨得牙癢,可一個庶女罷了,出嫁添些嫁妝打發,日後嫁得好了便是家族人脈,隻對自己子女有利無害罷了。
叫她震驚的是將庶出記做嫡女,這是多有度量的女子才能做出的事,又不是自己生不了孩子,聽說那李氏膝下還有一位公子,這般為何還要記養一個庶女?
幾位夫人心中便暗自揣測,方才見那小女郎依偎在母親祖母中間的模樣,怕是極得家中寵愛才能如此的吧。
幾人說話不算小聲,至少該聽到的都聽到了,連上首方才最為誇讚常令婉的貴妃笑意都微頓了下,雖稍縱即逝,卻也叫許多人都見到了。
年幼敏感的令婉頓時就察覺到了眾人對自己態度的微妙,她又何曾受過此等難堪?
常父如今坐到了戶部侍郎,乃三品大員,她自來是被全家放在手心嗬護,沒人對她說過一句重字,何曾如今日一般,遭一群人用庶出一詞來折辱於她?
十多歲的姑娘心中難堪,身子顫了顫,鼻尖一酸,淚意便湧了上來。
她含著淚想退回母親祖母身邊,卻又礙於貴人問話隻能立於人前,這副模樣叫常老夫人瞧見了好不心疼。
常老夫人並非沒聽那淮安侯夫人的話,此時也是顫抖著手,恨不得狠狠瞪向那群閒言碎語的婦人,奈何這到底是宮中,她也不好做出什麼出格舉動。
恰逢此時,殿前玉階下,兩個內侍黃門於門外站定。
通稟道:“燕王殿下至——”
一身量頎長的郎君踏入眾人視野,與朔州男子的挺拔身形無二,燕王更端的一副天人之姿的好相貌。
郗珣年幼時便以俊美之風響徹上京,如今幾年間男子輪廓長成,褪去少年時單薄骨相,骨相挺俊,高鼻深目,烏發白麵,華美卻半分不顯女氣,精妙的像是浮光掠影。
他的眼眸漆黑浩瀚如闌海,著絳色紗袍蔽膝,戴紫金冠,腰間躞蹀玉帶。端正從容迎著日光傾灑落下的遍地碎金,緩步邁入殿內。
往日再是大膽鬨騰的貴女們,如今一見燕王此等相貌,瞬間殿內鴉雀無聲,便是許多成過婚的年輕夫人們皆是麵上染起殷紅,以扇掩麵,心砰砰一通亂跳,再不敢直視那俊俏男子。
太後見到這個才回京的外孫,連忙尋人給他搬來正榻,設在離自己最近的手邊,滿麵紅光地喚他過去。
郗珣麵色溫煦,笑問:“遠遠便聽這邊熱鬨,何事如此歡喜?”
太後便把方才叫人作詩的事兒說了一遍,說起那名十歲娘子做出的詩來。
郗珣目光移到那被叫到眾人中間觀摩的小女郎。
他麵上寡淡,瞧著這位常姑娘秀麗的麵容,不知緣故,忽的想起那遠在天水的小孩兒來。
小孩兒怕是隻比這小娘子小了兩三歲,旁人已經能做出此等詩詞,小孩兒卻是個連練字都坐不住的——
郗珣眉眼含笑,心思已經走遠,下決心回去後要嚴苛以待那小孩兒,成日嬉皮笑臉,坐沒坐相,學問被人甩下了一大截。
心中卻也所思,觀這位常姑娘眉眼,卻不似那小兒般清透,想必略有城府。
太後壽宴興起,交杯引盞間尋人寫詩,眾人皆是唯恐出差錯,亦或者想將此名頭讓出給齊家、皇室娘子,那些娘子文墨得了冠首,才是叫太後真心實意歡喜的。
這位小女郎卻不解,想來城府縱有,心智卻欠缺幾分。
太後見郗珣神情平淡,便隻以為是不喜這首詩,當即便叫人將那疊詩文拿來,將這選冠首的名頭交給郗珣。
“叫哀家想起來,珣兒可不也是神童?你啊六歲年紀就能作詩了,來叫你來瞧瞧,哪首更好?”
便是連齊後與貴妃也順著太後的意,叫郗珣來做這個裁官。
郗珣今日有意順著太後,也不推辭,便接過內侍奉上來的紙卷,一張張翻看起來。
一群十二三歲閨中女郎被即興考核的詞文,自然有幾分難以猝讀。押韻與否姑且不提,多數用辭藻堆砌,猛地一瞧驚人,仔細觀摩竟是讀不通順的詞。
郗珣選來選去,最終從中挑中一張簪花小楷來。
上寫著“椿庭玄鶴壽,歲與日月同。”
這張遺落最後的詩句,如今被郗珣撿了回來,不卑不亢,字句不奪目卻可細品之。
“依我看,此句當屬冠首。”
太後‘咦’了一聲,眸中一亮,反複讀了兩通也道好,仔細想來也道好,“方才是哀家翻得快了,倒是將這文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