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錯不了。
這張臉,顯然就是謝衡之的新婚妻子商氏。
亦泠閉上眼,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好疼。
其實亦泠從未見過商氏,隻是對她的才氣和美貌有所耳聞。
大梁的文人騷客曾評價:江州名門之後商氏,有詠絮之才,班淑之德。但這些加起來,也不如她眼下一顆滴淚痣來得綽約動人。
加之時時守在亦泠身旁的婢女中,有一個就是商氏的陪嫁錦葵。
這些日子她和謝府的芸兒在亦泠床邊話家常時,便常常提起自己在江州商家的見聞。
“我們夫人的墨寶在江州可是有價無市呢,都說我們夫人若是男子,必定是高中狀元的。”
“我們夫人從‘亦’字輩,原本單名一個‘嶺’字,取峻嶺之意。不過後來有高人說我們夫人命中缺水,才把‘嶺’改為‘泠’的。”
江州商氏,天下獨此一家,又和亦泠恰巧撞了名。
除了謝衡之那新婚妻子,還能有誰?
如今醒來再親眼看見了這張臉,亦泠已經騙不了自己了。
“夫人……”
錦葵在一旁見亦泠如此沉重的神色,以為她是太在意自己容貌了,便寬慰道,“您隻是昏睡了許久,有些消瘦了,日後好好將養一番,必定又和往常一樣明豔照人!”
亦泠沒有說話,隻是放下鏡子,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站了起來。
她繞過屏風,走到門前,迎著明晃晃的日光,推開了那扇菱花木門。
入目之處是一個雅致的小院,綠鬆翠木在秋日依然鬱鬱蔥蔥,還有幾盆菊花正含苞待放。
簷下回廊立著花欄杆,橫枋下的花格棱條上雕刻了龜背錦紋。
腳下踩的是細墁地麵,以墁磚層為墊層,用生桐油“潑墨鑽生”,十分講究。
眼前一切似乎都在告訴亦泠,這裡是上京。
她以謝衡之妻子的身體,回到上京了。
但亦泠想不明白,變成誰不好,為何偏偏是謝衡之的妻子?
老天爺這不是故意惡心她嗎?
何況在亦泠生前,她就對這位商氏有所微詞。
素不相識的兩個人,相隔千裡,本該一輩子都沒有牽連。
雖然名字同音,倒也沒有人將她們作比較。畢竟一個以才氣名震天下,另一個卻隻會因婚事被人背地裡說三道四。
但自從商氏將名字改得和亦泠一樣後,兩人就像是被捆綁了一般。
誇商氏是“才女”,就會貶亦泠為“財女”——文采幾乎沒有,金銀珠寶倒是積攢了一屋子。
說商氏賢良淑德,就要拉踩一番亦泠的克夫偉績。
亦泠本就要膈應死了,沒想到還有更荒謬的事情。
這才名遠揚的女狀元,竟被人發現了她藏在閨閣寫給謝衡之的情詩,足足九十六首!
商氏平時隨便寫個對聯都會被文人墨客們拿來仔細品鑒觀摩,何況是纏綿蘊藉的情詩呢?
這事兒比瘟疫還傳得快,不多時就鬨得上京也人人皆知了。
當時亦泠聽說了這事兒,覺得自己又被隔空膈應了一道。
頂著和她一樣的名字,貼上“愛慕謝衡之”的標簽,是亦泠吃飯的時候想到此事都會噎一下的程度。
話說回來,商氏那些詩確實寫得不錯,連亦泠這個不通文墨的人讀了都覺得哀感頑豔。
當今聖上又向來喜好詩句,聽聞此事後誇讚商氏深情厚意,切切在心。後來可能是越想越覺得兩人般配,竟直接在自己的萬壽宴上賜了婚。
猶記得商氏嫁到上京那日,十裡紅妝,蔚為大觀。
彼時亦泠卻隻有一些零碎的行囊,坐著樸素狹小的馬車,被她的父母偷偷摸摸送去雍涼。
兩行人在上京城門交彙,一進一出,對比的亦泠好不淒慘。
或許命運的齒輪就在那一刻產生了交錯,甚至更早,在商氏改名的時候,便注定了如今的陰差陽錯。
有風吹過,拂動了亦泠鬢邊碎發,觸感飄忽又真實。
一個矮墩墩的中年仆婦領著好幾個下人匆匆趕了過來。
她是商氏的陪嫁曹嬤嬤,原本一直照顧著昏睡的亦泠,剛剛是按著時常去後廚煮些藥膳才走開了。
一得到消息,自然是第一時間趕了回來,還不忘帶上熱乎乎的白粥。
“夫人您終於醒了!怎麼站在外麵?您落水受了涼,可不能再見風了!”
人還沒到跟前,曹嬤嬤的眼睛和嘴巴已經忙碌了起來,“錦葵怎麼不給夫人批上外衣?要是凍著了夫人可怎麼辦?芸兒!芸兒呢?!夫人昏睡了這麼多天肯定餓了,趕緊把粥菜都布好。”
亦泠怔然看著曹嬤嬤,一動不動。
這位婦人的聲音中氣十足,又帶著幾分天然的沙啞,很有辨識度。
在昏睡時,她就常常被這位曹嬤嬤吵得心煩意亂,總是左一句“大人”又一句“大人”的。
亦泠一度期盼著這一切都隻是幻覺和幻聽,等她蘇醒,便能離開這個夢境。
可現在她醒了,這把粗嗓卻也和曹嬤嬤人聲合一地出現在她麵前,實實在在地做不得假。
看來從她恢複意識那一刻起,她就完完全全變成了商亦泠。
如此離奇之事,竟真的落到了她頭上。
亦泠仰頭望了望天,被日頭晃得睜不開眼。
不可置信,卻又無可奈何。
曹嬤嬤看著亦泠一臉沉重的模樣,便殷切地說:“夫人還不知道吧?大人今早已經到了上京,直接宮裡麵聖了,若是不出意外,稍後就該回來了!”
亦泠神情一頓,扭頭去看曹嬤嬤。
“他——”
話音剛落,門前的小廝便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夫人!大人回來了!大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