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鸞聽得詫然,為什麼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他不是入朝為官了嗎,協助國君令這國家昌盛,難道不是他應該做的嗎?
“老師不是自願做官的?”
可能因為孤峰寂寞,太傅的話比平時多了些,兩眼望向前方渺茫的黑夜,淡聲道:“我受師命入西陵,職責本就是協助先帝,為朝廷培養人才。我可以教授少帝治國經略,但不會參與朝中事務,西陵的存亡,是西陵人自己的事……我插過一次手,已經追悔莫及了,早知道有今日,當初就不該意氣用事。”
宜鸞聽他這樣說,總覺得其中有隱情,忙又追問:“哪件事老師插過手?不會是相王找我麻煩那回吧?老師,我可是您的親學生啊,您救我一次就後悔,學生豈不是要傷心欲死了?”
太傅微牽了下唇角,沒有回答。
“老師……”
她囉裡囉嗦,還欲聒噪,太傅沒什麼好氣,寒聲道:“殿下究竟睡不睡?若是不睡,就自己坐好。”
這下宜鸞老實了,忙閉上眼,再也不吭聲了。這峭壁上的平台雖然無遮無擋,但如小道童說的,沒有起風。麵前燃著火堆,身邊還有太傅,本以為孤絕的境地,倒並不如想象的那麼淒慘。
眼皮合得久了,一陣陣困意上湧,恍惚間做了個夢,夢見太傅站在觀星台上呼風喚雨,隨著指尖移動,漫天的星辰也跟著移動。然後山川變色,大地扭轉,很多人和事被無形的力量拖拽著,身不由己向相反的方向倒退,其中包括她。
她看見自己在渤海人的盤弄下奄奄一息,看見初到龍泉府時迎風咳嗽、西陵車隊艱難在冰天雪地中行進;看見自己身著盛裝,在滿城百姓的目送下,登上遠行的車輦;看見自己從華光殿放學,拉著一隻紙鳶,在宮城夾道裡瘋跑。
時光在倒退,經曆的悲傷也在慢慢消散。夢裡她清楚認識到,是太傅把她帶了回來,原來太傅對她的央求不是無動於衷的。隻不過深思熟慮後,補救來得晚了些,讓她平白死了一場。好在魂魄沒散,還有挽回的餘地,她從以前的身體裡醒來,醒來就看見了危藍。
“老師……”她囈語不斷,“回來了……回來了……”
太傅垂眼盯著篝火,火光裡看見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安靜地居於蓬山上,不入紅塵,不與世俗為伍。
可是每個人,都有注定的軌跡與遭遇,他看不透自己的命格,隻能照著既定的目標,一步步前行。
三公主睡覺不老實,這話倒是沒胡謅,嘴裡嘰裡咕嚕說著夢話,腦袋眼看就要滑落,他駕輕就熟地一勾手,重又按回了肩上。
歎息著看天頂,霧氣終於慢慢散儘了,星漢皎皎,從頭頂橫亙而過。
原先給太極觀修建索橋的人,已經在山腳下集合,天一亮開始攀爬,總得用上半天時間,才能爬上峰頂。
時候還早,他可以打坐入定,到天亮也不過須臾而已。
可就是這三公主讓人煩悶,高床軟枕睡慣了,無論如何都覺得不自在。翻來覆去的頂撞揉搓,恨不得把他拍成個引枕,舒舒服服墊在頸下。
所以說,自己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那個決定。本以為她回來了,能想出更好的辦法改變命運,不曾想這是個沒出息的丫頭,找不到浮木,就此賴定了他。
這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吧,太過高看她了。一場動蕩,沒讓她有太大的改變,他原以為她會想方設法慢慢參與政事,會收買人心滲透台閣,會自強起來扶植少帝,最終成為西陵曆史上有全名記載的長公主……結果全是他的一廂情願,她是扶不起來的阿鬥。
但是這阿鬥,也有她自己的智慧,她有極強的甄彆能力,知道與其費儘周折,不如找個靠譜的人攀附,於是就形成了現在的局麵。
她還在扭動,他抬手壓製了她一下,可惜根本壓不住。她手腳並用扒住他,慢慢往下滑,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吸了口氣,忍住將她推開的衝動,強迫自己入定。可這人小動作不斷,有時候他都在懷疑,是不是她根本沒睡著,是不是又在盤算著陰謀詭計。
心悠悠地懸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好在夜深了,三公主終於睡得沉了,他解下身上鬥篷蓋住了她。這世界萬籟俱寂,隻有滿天的寒星閃爍著,伴著幽微的風鳴。
宜鸞這一覺,居然睡得很不錯,沒覺得如臨深淵,也沒覺得冷。
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竟睡在一蓬鬆軟的草甸上,身上還蓋著那件烏雲豹的鬥篷。這草甸從哪裡來,她已經不好奇了,譬如昨晚的大雁和荷葉,太傅覺得需要,東西便有了。她在乎的是太傅的生命安全,這麼冷的峰頂,他身上的衣裳單薄,萬一凍出個三長兩短來,那可怎麼辦!
湊近看看,他怎麼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宜鸞抓耳撓腮,心裡的恐懼在不斷擴張,太傅不會有事吧?不會凍死了吧?
她輕聲喚:“老師,天亮了……”
太傅巋然不動。
她又靠近一些,“老師,該吃早飯了。”
太傅眉眼上凝結了霜,越看越讓她恐懼。
這下她慌了,伸出手指推了推他,“老師……老師……”
他怎麼還是不動?她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完了,太傅這下是真的死了吧!於是拔了自己一根頭發,顫巍巍放在太傅鼻下,然而沒等來發絲的拂動,等來了太傅睜眼,那微啟的一線下金芒乍現,“殿下自重。”
宜鸞嚇了一跳,但值得慶幸的是太傅沒死。不過自己這番試探,著實有些冒犯,隻得堆出笑臉來,指了指東方噴薄而出的朝陽轉移話題,“老師看,今日是個大好晴天啊。”
太傅站起身,負著手踱到白石峰的邊緣,晨間的風吹動他的袍裾,開開合合間,露出內襯上金絲的膝襴。
他的側臉看上去很凝重,像在追憶著什麼。宜鸞問:“老師,您獨自一人在西陵嗎?可是想念家裡的至親了?”
太傅神情漠然,“我沒有至親,由來都是孤身一人。”
這個答案不讓人意外,但讓人感傷,宜鸞轉瞬便理解了他,可能正是因為沒有家人,所以才處處顯得與世無爭吧。但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怎麼會沒有至親呢,她偏頭問:“是自小被遺棄了嗎?然後被撿回皋府,撫養成人?”
其實她問完就有些後悔,揭人家的舊傷疤很不好。本以為太傅會對她置之不理,卻沒想到他還願意回答她,嗓音緩慢而沉重,“在我六歲那年,羅家慘遭滅門,一個家仆冒險把我藏進狗洞裡,我才得以存活下來。這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努力想忘記,卻又時時浮現在眼前。我始終看不破這人生的疾苦,所以注定是個凡夫俗子,要在這紅塵中顛沛流離,不知何時才得解脫。”
太傅竟有這樣的遭遇,讓宜鸞始料未及。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摩拳擦掌著,看看是誰殺了太傅的家人,打算為太傅報仇。
但詢問之下,太傅慢慢搖頭,“仇早就報了,所以我在這世上無牽無掛。”
“怎麼會無牽無掛呢。”宜鸞絞儘腦汁試圖開解他,“看看山川美景,看看春日草木繁盛,還有年輕人成雙成對、老嫗出嫁、老翁入贅,不都是人間有意思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