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知道他的想法,拔出筆筒中插著的令旗隨手一擲,旗杆劃滅了帳邊蠟燭的燈芯,筆直訂在了支撐大帳的八角柱上。
大都護驚呆了,他一直以為太傅隻是個讀書人,沒想到竟有這樣的身手。所以還有什麼可阻止的,分明是又多了一員猛將啊。
忙命人給太傅安排住處,先安頓下來要緊。可太傅的心思不在休息上,直去找了宜鸞。
再見到她時,她正舉著一根棒子蹲在火堆前,從炭火裡扒出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敲敲打打,敲掉一層灰殼,推到了他麵前,“老師,我請你吃紅薯,給你接風洗塵。”
他略沉默了下,蹲身默默把硬燙的殼剝掉,低頭咬了一口。
明明有很多話的,但見了麵,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問:“你為什麼不回中都?是不想見我嗎?”
宜鸞說不是,“從邊關到中都,路上得走一個多月,來回太不方便了。倒不如從上吳直去隆海衛,行軍也隻用了二十多日,比回去合算多了。”
“礱城是你的家,回家還要計較合算不合算嗎?”
“要啊。”宜鸞道,“我如今肩上擔著責任,不能不計成本。以前每日渾渾噩噩,總覺得時間很多,不急在一朝一夕。後來上了戰場,才發現時間總是不夠用,若是花在長途跋涉會親上,實在得不償失。”
他翕動了下嘴唇,本想再和她理論的,最終還是放棄了。
二十四歲的姑娘,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她若是不願意回去,那就說明曾經牽掛過的人,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他低下頭,出神地盯著剝下來的炭殼,巧得很,形狀像西陵現在的海疆圖。
宜鸞見他不說話,又喚了聲老師,“你怎麼一個人跑到盤龍峪來了?”
太傅抬眼看向她,也隻是看著,久久沒有說話。
宜鸞被他看得心虛,不由摸了摸臉,笑道:“我現在不修邊幅,像個糙漢子吧!倒是老師,這些年沒有變化,我真要以為你會長生不老之術了。”
他微蹙了下眉,“長生不老,是好事麼?”
宜鸞被他問住了,想了想方搖頭,“如果我身邊的人都不在了,獨自一人千年萬年地活著,好像確實不算好事。”
不過現在不是閒談這些的時候,子時還要準備夜襲,得回去籌備了。
她拍拍袍裾站起身問:“他們為老師預備了行軍帳嗎?老師路上走了這麼久,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好像真的沒有彆的話要同他說了,淺淺表示一下關心,就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太傅看著她走遠,暗暗歎了口氣。
那廂宜鸞的腳步還是有些沉重的,看見了朝思暮想的人,怎麼能不高興。但現狀就是進一步沒資格,退一步舍不得,索性不要多看他,看不見,心裡就不慌張了。
整頓一下心情,她告誡自己,得專心應付接下來的大戰了。從後應到上吳,這麼多場戰鬥,加起來都沒有一個呼延雲難打。今晚要是不能一鼓作氣,等到汛期一至,西陵大軍就要被他拖死了。
眼巴巴等著時辰來臨,集結起兵馬,藏匿於關隘右側。盤龍峪的營門建得像石頭城一樣,強攻不入,就換火攻。
一時戰場上火光颯遝如流星,進攻的號角吹響了,娘子軍的虛張聲勢果然引來了呼延雲。呼延雲分調出兵力應付左翼突襲,自己則拔轉馬頭躍出盤龍峪,一路喊打喊殺,直逼娘子軍而去。
宜鸞必須不敵,必須變成落荒而逃的敗軍之將,即便聽見渤海人狩獵般大肆嚎笑,也不能回身應戰。
漸漸接近約定好的山丘了,勝利就在眼前,但事情就是那麼不湊巧,呼延雲大概察覺了什麼,忽然勒住馬韁,停在了丘脊上。
他不上套,距離西陵軍的埋伏圈隻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要是被他逃脫,那所有努力便都白費了。
為今之計,隻有自己儘力拖住他,等著伏兵趕來增援了。於是抽刀殺了個回馬槍,結結實實與呼延雲的軍隊廝殺在了一起。
宜鸞這些年與不少敵將交過鋒,本事都是從戰場上曆練出來的,但饒是她自覺驍勇,在對戰呼延雲的時候,無論是力量還是技巧,都落了下風。
沉重的一刀劈下來,刀背上的銅環伴著破空的呼嘯,琅琅一陣激顫。宜鸞勉力接住了他的攻勢,卻也震得虎口生疼。
火光衝天裡,她看見呼延雲眼裡的殺氣,滿臉絡腮胡下衝出哧哧的牛喘,氣息近在咫尺,熏得人難以呼吸。
她不是無用的繡花枕頭,反擊起來勢如破竹,著實費了對方一番周折。呼延雲還是第一次和女人打鬥,在遇見她激烈的抵抗時,開始的玩笑心態已經不見了,他必須好好正視這個對手,用上十分的專注力。
又是一刀劈來,女郎纖細的雙臂架不住千鈞之力,刀鋒狠狠往下一沉,斬破了她的肩頸。
一瞬鮮血噴湧而出,火光衝天裡像燃放的禮花。呼延雲不禁大為懊惱,本想活捉西陵公主的,沒想到女人如此不禁打。照著傷勢來看,恐怕是活不成了,實在不行把屍首弄回去,也能和西陵國君討價還價。
宜鸞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竟這樣笨重,右手抬不起來了,隻能用左手撐刀,卻還是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
溫熱的液體噴濺在半邊臉頰,帶來了甜膩的血腥氣。她的體溫在流失,從腳心開始,一直向上肢蔓延,蔓延進了心窩裡。
她看見呼延雲居高臨下俯視她,身軀龐大像座山。她想提刀,可惜沒有力氣,隻能苦苦掙紮……掙紮良久,意識漸漸模糊,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