礱城哪裡觀景最好?當然是望鶴樓。
站在樓上遠眺,很有一種神明俯瞰人間的感覺。
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朔風吹得屋舍都沒了顏色,回想起來,記憶裡一片灰敗。但凜冬總會過去的,開了春,冰雪消融,草木繁盛,邊關的戰事也平息了……總之一切都在向好,一切都是常山長公主的功勞。
年輕的小女郎踮起足尖,在望鶴樓最高的欄杆上係了根紅綢,“今日花朝,我先前在杏花樹前祈願,怕老天爺聽不見,還是上這裡來,天爺爺聽得更真切。”
同伴係上了自己的彩絛,扭頭問:“你許了什麼願?”
小女郎一臉虔誠,“一願我阿姊嫁一位好郎君,二願三公主在他鄉平安。”
同伴發笑,“你與三公主很熟嗎?”
小女郎說不熟,“隻在她出城的時候見過她。可是我們全家都很感激她,因為有她和親,渤海國才與西陵休兵。你知道嗎,我阿兄前日回來了!他在邊關打了六年仗,我侄兒都不認得他了。這次回來,說是不用再離家了,我們全家能團聚,多虧了三公主,我看不光該為她祈福,更該為她建神廟、塑金身!”
同伴想了想,也認同,“我們西陵的公主,從來不與外邦聯姻,三公主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小女郎點頭不迭,“就是!三公主犧牲一人,造福西陵百姓,如此大仁大義,我要是她,一定覺得不枉此生。”
就在說話的當口,欄杆上的紅綢不知怎麼,被風吹落了。
小女郎補救不及,“哎呀……”伸手去抓,撲了個空。
紅綢翻卷著,越過一重重廡殿頂,奔向了繁華最深處。
長廊那頭,一個穿著團花圓領袍的宮人快步而來,雙手承托著一封信件,邁進大殿裡。
國家的中樞,每天都有商議不完的政務,賦稅、營田、城池、戍邊……臨朝稱製的鄢太後神情寂寥,信件送到麵前,又被隨手放在了一旁。
長風過殿,吹得簾幔鼓脹。
未拆封的信件躺在奏疏上,字跡略顯醜陋,毫不起眼。
***
這鬼天氣,真是冷個沒完!
床上的宜鸞已經下不了地了,離開西陵,她就染上了風寒,一路咳嗽咳進了渤海上都龍泉府。
本以為天會越來越暖和,畢竟開春了,萬物該複蘇了,可誰知渤海的氣候與西陵不同,因為地處西北的緣故,這裡的冬天遠比西陵漫長。
艱難地望向門外,怎麼又下雪了!
宜鸞氣若遊絲,有些悲觀,“我還能看見太陽嗎?”
跟前的女官排雲說能,“殿下養好了病,臣在台階前擺上一張坐榻,鋪好褥子,扶殿下出去曬太陽。”
曬太陽,那麼簡單的事,如今好像也成了奢望。
“我身上沒力氣了……”宜鸞說一句,得喘上三口氣,人要不行了,自己是有預感的。
最近她老做夢,夢見的都是以前的事,譬如春天在宮城夾道裡飛跑放風箏,夏天搖著小船采紅菱。若說她寥寥的前半生,雖然以混日子為主,但也有她的曲折和快樂。
她和少帝是一母同胞,先明達貴妃所生,明達貴妃薨逝那年,她十三,少帝十一。當時爹爹癡迷於年輕的鄢皇後,即便鄢皇後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爹爹也極力討好。鄢皇後入宮年月不長,沒有子嗣,爹爹就把少帝送給了她。姐弟短暫分離,生離死彆般哭了一晚上,結果第二天宜鸞就想開了。弟弟還是她的弟弟,送到鄢皇後那裡,前途肉眼可見地開闊。將來有了出息,就憑這份姐弟情深,也可以確保她一輩子吃穿不愁。
她是這樣認為的,少帝當然也沒有異議。後來爹爹駕崩,少帝登基,宜鸞還在仗著身份有恃無恐,誰知長公主沒當上兩年,就被送來和親了。
人生啊,好像總有很多始料未及,做不了命運的主,得虧她還有一個好身體。曾經她以為活到八十歲不成問題,誰知這趟千裡之行又一下子擊垮了她,她再一次失算了,龍泉府的春暖花開,她是盼不來了。
歪在引枕上,臉頰發燙,這種燙一直蔓延進腦子裡,她昏昏沉沉問排雲,“聞譽收到信了吧?”
這時候信念很重要,排雲說:“肯定收到了,陛下想必也在思念殿下。”
光是思念不頂用,宜鸞在乎的隻有一點,“他會來接我嗎?我病成這樣,就要死了。”
心裡的希冀不切實際,她也知道。果然排雲沒有順著她的意願說,避重就輕道:“殿下隻要按時吃藥,就會好起來的。殿下以前從不生病,身底子好著呢。”
宜鸞歎了口氣,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少帝還沒親政,做不了主,兩國聯姻也不是他決定的,是鄢太後的意思。西陵和渤海國常年交兵,要想止息兵戈,聯姻是最快最便捷的手段。犧牲一位公主的一生,運氣好,能換來十年太平。十年太平,對當權者來說,實在很合算。
猶記得離城那天,百姓滿含熱淚,山呼萬歲,人人把她當英雄,但誰也不在乎她心裡的想法。
排雲對此同樣避而不談,今天終於忍不住了,蹲在腳踏上問:“要是能選,殿下還願意來和親嗎?臣聽說渤海國撤兵了,不會再打仗了。”
宜鸞覺得喪氣,什麼叫“還”?自己從來沒有願意過。
遲遲調轉目光,她喘了口氣,“我現在……命懸一線,感受不到榮耀。”邊說邊合上了眼,“誰愛來誰來……反正我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