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安掀了下唇,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兩人旗鼓相當時的約定,可一旦勢均力敵的局勢被破壞,強者便不需要對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於解契,敢問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敢問有比殺了她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嗎?
她一死,消息傳出去,外麵的流言蜚語也就散了——誰會成天扒著死人的事不放。
溫禾安掃了一圈屋裡屋外,覺得自己是怎麼都躲不過今日的必死之局了,於是輕微一哂,將手裡的糖葫蘆和幾副綁紮得嚴嚴實實的藥放到桌麵上,又轉身去灶台上燒了壺水。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中,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小半壺水沸騰,骨碌碌冒起氣泡,那聲音擾破寧靜,像一種帶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著轉身燒水的間隙,溫禾安手指狀似不經意觸上自己腰間,飛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銀針,貼在掌心中。隻是可惜修士從來重修為,疏忽其他方麵,致使她對陣法與暗術並不精通,全力以赴,僅能發揮五六成威力而已。
溫禾安在等,等誰先開口,亦或者,誰先動手。
引頸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準則——那兔子急了還知道蹬蹬腿呢。
陸嶼然忙起來分身乏術,今日一趟,是為解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已算破例,絕不會在小小的歸墟耽誤太長時間。
果真不出意料。
陸嶼然看她在一爐滾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沒彆的動作,就知道自己是彆指望在這喝到一杯熱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當即以手肘靠在窗邊,支起身體,神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說了第二句話:“我今日來。”
“是想問問。”
他這會是正兒八經看向溫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隻是敘舊,可說可不說,而接下來要說的事真切困擾他許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陸嶼然的音色質感偏清,說正事時像昆吾山巔的積雪,叫人生不起什麼反抗的心,此刻倒沒擺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調起得偏長,緩慢,恰如其時地泄露出疑惑意味來。
“……?”
溫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靜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頗覺荒唐。
她站直身體,小小的臉從肥胖到有些離譜的襖子裡完全剝離出來,盯著陸嶼然看一會,大概因為覺得沒有任何和談餘地,乾脆恢複本來麵目,眼部線條冷而鋒利,話也不客氣:“你千裡迢迢從巫山來到歸墟,是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沒必要吧?”
他們又不是什麼琴瑟和鳴,感情甚篤的夫妻,住在一起那兩年,彼此算計提防,過得雞飛狗跳。陸嶼然一沒在她身上投入錢財,二沒注入感情,而今成王敗寇要她性命也就罷了,至於小心眼到這份上?
陸嶼然跟著皺皺眉。
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對手不多,昔日的溫禾安算一個。
判定一個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準則,在陸嶼然這,無非三樣,實力,家世,與心智。
他自認不是善類,結契的頭兩年,和溫禾安鬥得最上火的時候,兩人荒唐到在院子裡大開結界交手,如此糾纏兩年,誰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想再浪費時間,這才約定暗中結束這段關係。
她的實力與狡猾程度,他切身領教過。
也算不負天都雙姝之名。
隻是,這眼光是不是太差了?
兩年前,他第一次通過結契之約感受到一些情況時,就已經有消息靈通之輩在他耳邊告知一些消息了。
按理說。
既然約定了互不相乾,人家天都貴女如何另覓良緣,風流快活,他管不著。
可他還是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留在天都為質的王庭公子,修為停滯,僅到七境,餘生都沒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男人,可做好和溫禾安日日心眼對心眼,被坑得骨頭都不剩的心理準備了沒有。
誰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溫禾安自己。
尤記得剛得到消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個紙人,幸災樂禍地晃到他跟前實時播報,一開始,他聽得心不在焉,到後麵,卻將手中密函丟到一邊,問:“這是她做的?”
派人刺殺閉關衝擊聖者境的家主,被人當場逮住不說,底下人一受刑,還就全都招供了。
比話本裡胡編亂造的劇情都來得更為戲劇荒誕。
“溫家內部是這麼對外說的。”商淮聳聳肩,說:“證據確鑿,處理已經出來了。這件事,溫家不會再查了。”
“怎麼說,你此刻內心是不是極其不是滋味?”他搖頭晃腦地感歎:“你看啊,你們好歹夫妻同床共枕兩三載,卻連句稍微有用點的消息都問不出來,人家一個七境的半吊子,可叫溫禾安連致命把柄都甘願暴露了。”
當時是個什麼心情,陸嶼然記不太清了,他最後隻回了兩句話。
“若真是溫禾安做的,那她腦子壞了。”
商淮饒有興味地追問:“若不是呢?”
“不是?”陸嶼然撿起先前被丟開的密函,眼瞼一垂,頗為無情地丟下評判:“那就是她眼睛壞了。”
看男人的眼光差成這樣,不是眼睛壞了是什麼?
陸嶼然掀眼,見她因為這太過直接的譏嘲,眼裡冒出點點星火。這一抹活色躍上蒼白的臉頰,如畫卷上添上了最有神韻的一筆,將本就精致的五官點得鮮靈。
很顯然,被一個男人拉下台,淪落至此這件事,令她覺得分外……恥辱。
也確實恥辱。
自打溫禾安推門進來,舉止言行都顯得從容,好像連生死都已坦然。
但曾經的較量他腦子裡還有印象。
陸嶼然掃了掃她垂於身側,虛虛握住的拳。
可以想見,隻要他上前兩步,有動手的跡象,那他這位看似被逼到山窮水儘的道侶身上,就會天女散花一樣撒出各種花樣,銀針,袖箭和成群的毒蠍子。
如此看來,性格沒變,腦子也暫時湊合能用。
聰明人從來都能從已有頹勢中汲取教訓,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也往往一點即通,不需要過多闡述。
陸嶼然不欲與她爭辯落井下石這個話題,每年春節,是他身體損耗最大的時候,這回也不例外。因為動用過第八感沒多久,現在闔著眼,都還是能感覺到眼仁突突跳動。
他屈指搭在眉心上,懨懨之色更重,索性直接截斷話頭:“若能。”
他與她相隔十幾步,中間像是一條分水嶺,涇渭分明,唯有說這話時,他想要仔細看清溫禾安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於是將才打搭上去的修長手指放下,露出鴉色的睫毛,聲線寒霜帶雪:
“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