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天氣變幻無常,溫禾安出門一看,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院外無聲守候的幾位畫仙手上提著線條流暢的燈盞,燈是宮燈,樣子十分精巧,手把纖長,除裡麵一點燈芯散發出橘黃色暖光外,燈身的線條均呈水墨色,關竅銜接異常流暢。
顯而易見,出自於巫山畫仙巧奪天工的手藝。
得益於這點火光,黑暗天幕上的變化無處遁形,此時白雪如飄絮,洋洋灑灑沁入歸墟的凍土。
屋裡飄著沉重的藥味與新鮮血腥氣,陸嶼然不喜那種感覺,索性隨手拉了張畫仙畫出的太師椅坐下,風雪之中,他眼瞼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側,一手搭在膝頭,氣質清絕,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著,睫毛和發冠上落滿了雪,嘴巴還是發不出聲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陸嶼然對這一幕已經熟悉到可以全然無視的程度,他越過商淮,與溫禾安短暫對視,微一頷首:“你有一刻鐘收拾東西,時間一到,準時回程。”
溫禾安點頭,一紮身回了自己的破敗小茅屋。
她其實沒什麼東西要收拾,當初被押來歸墟,溫家可以說沒留半點情麵,不僅搜沒了她靈器裡存著的天材地寶,就連堆在靈莊名冊下的凡俗錢財也沒有留下一星半點。
才來時,她兩手空空,摸遍全身,隻有一塊沒用的腰牌,拿去當了十顆靈石,這才有了這間屋子,不至於凍死餓死。
溫禾安撩開屋裡那一麵布簾子,裡麵擺著一張床,晾掛著衣物,陸嶼然在某方麵挺有素養,這裡沒被外人踏足過。
她在原地沉思,先將衣物取下,疊起來塞進包袱裡,再撬開床頭的暗櫃,從裡麵捧出一個小匣子,撩開上頭的銅色小鎖。
盒子裡裝著六顆靈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對昔日的溫禾安來說,彆說六顆,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會看第二眼,對而今的溫禾安來說,卻是賴以生存的命根子。
雖然跟陸嶼然離開後,情況可能會改善許多。
她將五塊靈石塞進包裹,留一塊在掌心裡,而後拎著不大不小的包袱掀簾出去,路過外麵那張四方桌時停下腳步。
一串糖葫蘆橫在桌麵上。
她將糖葫蘆一並拿著出去。
外麵風雪朔天,畫仙們提燈而立,目不斜視。陸嶼然無聲無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說話,周身像是隔開一個屏障,雪色都繞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經成了一身白,視線逐漸和緩,有講和的跡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裡。
溫禾安想了想,拍了拍為首畫仙的手臂,她力道輕得很,那人卻猝不及防,手裡燈直接晃了三晃。轉身一看,見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攤開手掌,同時用手指比劃了下,客客氣氣地打商量:“請問,你身上有碎銀嗎?能否用靈石換一點?”
靈石在外麵值錢,一塊抵百金,但在歸墟,不如銀子來得實在。
畫仙第一反應是去看陸嶼然的臉色,但陸嶼然好像沒聽到,姿勢動都不帶動一下,他心下了然,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溫禾安落難,關於她與江召的風月流言滿九州飛遍,他們作為公子的親信下屬,無不覺得荒謬,驚怒。
——按照他們的想法,不管出於什麼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該來救她。
隻是公子的決定向來不容人置喙,他們不得不一路涉水,抵達歸墟。
方才見溫禾安時,他們幾人還能勉強保持禮節,露個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動之後,嘴角的弧度是怎麼也拉不上去了。
畫仙不是第一次見溫禾安,她與公子結契之後,有兩年時間,就住在巫山之內。昔日溫家女,何等高傲孤決,意之所向,無數人俯首為臣,任憑差遣。
那雙眼睛,隻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現在這種語調與姿態。
隻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臉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後就是半個同伴。畫仙權衡一會,不欲浪費時間,從袖子裡取出一顆元寶銀錠遞給她,沒收她的靈石,語氣生硬:“隻有這個,請你湊合。”
溫禾安看了他一眼,還挺開心:“不湊合,多謝。”
她捏著糖葫蘆和銀錠,腳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麼,折返回來,徑直走到陸嶼然身邊,不管他是真聽不見還是假不想聽,彎身說:“我有個鄰居,幫了我許多,這院子當初能砌起來,都虧了他們暗中幫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給他們悄悄送些東西,不欠人情。”
說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邁步出了院子,被襖子裹得臃腫的身影先在地麵拉長,而後徹底消失。
清苦的藥氣從身邊消散。
另一邊,商淮終於認命泄氣,雙手僵硬,舉手投降時,渾身骨節都還嘎吱嘎吱鬨著響,齊齊抗議這種慘無人道的做法。
陸嶼然看了他兩眼,解開了禁製。
商淮渾身一鬆,那種深陷泥濘,漿水沒頂的感覺終於消失,他靠在畫仙弄出的另一張寬椅後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齒,恨不得舉起手給他鼓兩下掌:“既要奴役我當陰官擺渡,又趁我轉修陰官,暫封靈力的時候欺負人。陸嶼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點靈力,封與不封,有什麼區彆?”陸嶼然對他的指控不以為意。
他盯著溫禾安離去的方向,不知是因為太過疲累還是太過專注,眼睛微微眯起來,尾部線條在燈火中被拉得細長鋒利,弧度像帶刺的刃。
“……”商淮從胸腔裡悶出一聲笑來,他長了張娃娃臉,高馬尾一綁,少年氣十足,此時說:“我要是你,我說話就會注意點。整支隊伍現在可隻有我一個陰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乾。”
陸嶼然懶得理他,可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一句話:大可試試看誰運氣好,誰能遊過歸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頓時沒話說,他發現陸嶼然最近情緒很怪,陰晴不定,讓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發生在春節的刺殺有關。
想到這,他收斂笑意,轉過臉對他說:“說真的,你現在這種狀態,應該立即回巫山休養。他們刺殺一次不成,未必不會來第二次,我不懂你為什麼非得來這一趟。”
“就算你覺得能從溫禾安這得到一些線索,派幾個人來就是。她如今落難,心氣全無,不會放棄這個離開歸墟的機會。”
陸嶼然半仰著臉,不置可否,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反而終於來了點興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經心點了點溫禾安消失的黑暗處:“今日見到人了?有什麼感覺?”
商淮嘀咕:“沒什麼特彆的……跟想象中倒確實不一樣。來之前我覺得像這般出身的天之驕女,乍逢巨變,不說就此一蹶不振,也該陰鬱消沉段時日,但你看她,好似覺得也沒什麼?”
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他接著說:“性格看起來還不錯,算好說話?”
聽到這裡,陸嶼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裡卻沒什麼笑意,他在太師椅上緩了一會,如今站起來,又在紛揚白雪中半蹲下來,指了指麵前的泥巴圍欄。
“如果我記得不錯,她奪權被廢押來歸墟才兩月不到。沒有修為,也沒錢財,柵欄,籬笆,土房子,屋裡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動手,要洗衣做飯,又要和歸墟見錢眼開的殺手們鬥智鬥勇,還有閒心買糖葫蘆,做麵具。”
他這麼一說,如撥雲見霧,商淮霎時知道自己覺得哪裡不對了:“是啊!她一個被天都當頂級苗子培養起來的少主,說修為不凡,天資過人我倒是信,可砌牆,砍柴,做陷阱,溫家會教這些?”
其實要深究起來,何止這些。
正常人經曆這樣一出事情,是不是該問問接下來的計劃,再不濟,也得問問出了歸墟,他們下一站去哪吧。
可溫禾安愣是一字沒提。
陸嶼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著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議,這回真笑了:“派人來找……出了歸墟,彆說聽到真話,他們連她的影子都摸不著。”
“這就是你們之前鬨成那樣,怎麼都合不來的原因?兩個都渾身謎團。”商淮皺眉嘀咕:“這次刺殺的事,我們從彆處著手,抽絲剝繭,不是沒有辦法跟進。她表現得如此神秘,真要帶上她?”
商淮覺得陸嶼然在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風,可要說他是顧念昔日道侶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個另尋新歡,一個無動於衷。
如果鬨成這樣還能叫有情,那這麼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長了。
不然就是,溫禾安身上隱藏的秘密足以令陸嶼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擇。
而他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再猶豫動搖。
事實果真如此。
陸嶼然蹲了一會,緩緩站起身,隻對商淮丟出一句:“後麵多留個心眼,離她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