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陰官因為緊張,或是長久不擺渡,技藝生疏的情況下,會不自覺地用上靈力。
哪怕隻是無意間泄露出來的一點,也會造成大麻煩。
這意味著他們腳下的竹筏會儘數虛化潰散,需要陰官在極短的時間內重新凝聚,而在這期間,竹筏上的所有人都會陷入溺海的攻擊中。
她話中的意思,陸嶼然自然也明白。
他目光似刀鋒,透過黯淡虛浮下來的結界看向四周怒湧的海麵,問商淮:“需要多久?”
說話間,商淮臉上終於沒有笑容了,竹筏底下的起伏越來越大,耳邊出現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太陽穴止不住跳動,手背上青筋迭起,在越來越明顯的海浪拍打聲中扭頭喊著回:“一刻鐘、給我一刻鐘!”
重新凝實竹筏,以他如今的水平,一刻鐘都算勉強的。
幾名畫仙訓練有素,周身浸染光暈,隨時準備對抗溺海中的東西,商淮手忙腳亂地到處補救,陸嶼然巋然不動。
作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溫禾安不得已隨著腳下的起伏顛簸不斷調整落腳的位置,時不時無奈地擺個金雞獨立,看看天,又看看海麵,在心裡無聲歎氣。
她說什麼來著。
她的運氣是真的很不好。
沒過一會,竹筏上的匿氣被那一縷靈氣攪得烏煙瘴氣,像個生氣的瓦罐,潰敗著裂開,下一刻,船上的人被怒湧的海浪高高拍起。
肅風撲麵,風嘯頃刻間直抵。
他們並沒有沉入海底,在被拋下的時候被一層充斥著彈力的巨網兜住,溫禾安迅速爬起來,在黑漆漆的環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墊在腳下的東西。
是靈力交織成的網,鋪得很細密,摸著很像兩張漁網交疊起來,橫在先前竹筏的位置,給他們充當一個落腳地。
如此簡單直接,無疑是陸嶼然的手筆。
她視覺受限,但聽覺更為敏銳,近到自己的心跳,遠到浪潮聲中一陣陣細微的,翅膀摩擦的聲音都異常清晰。
那種摩擦聲像刀刃鋸木頭,悶悶的無孔不入。
她聽了一會,很快意識到——海裡有什麼東西成群結隊地出來了。
溫禾安摸出銀針和匕首,放手裡捏著。
她的身邊,巫山的三位畫仙全都動了,畫仙和巫醫一樣,是巫山獨有的脈係,出手時星光燦燦。
借著這點光,溫禾安紙終於看清了發出那種振翅聲響的真麵目。
那是一種模樣奇特的魚,它們通體呈現深邃的幽藍色,嘴是魚的樣子,不大,可長了兩排齊整整交錯相互的牙齒,血淋淋掛著肉絲,魚腹處生了一雙透明的翅膀,不間歇地發出“嗡嗡”聲。
溫禾安隻掃了一眼,視線就被漫天蔽野的魚尾擋住了。
這種魚,靠一尾形似芭蕉葉的碩大魚尾攻擊人,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從海底下湧上來,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源源不斷。
“轟!”
漁網的左側,那群飛魚的正後方,無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攪合製造出來的。
這下是腹背受敵。
溫禾安不由皺眉,很顯然,沒了陰官匿氣的庇護,他們現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視線中,這片海域太神秘陰暗了,多少年來,死在裡麵的人不計其數。
就這麼短短一眨眼的時間,那漩渦越卷越大,他們身下的透明網開始不受控製地朝那邊湧動。
陸嶼然十指倏然一握,龐大渾厚的靈力順著勻稱的指節遍布整張靈網,網麵頓時光芒大作,定定地鋪在原地,任那漩渦再狂攪怒嘯,也沒挪動分毫。
做完這些,他看向三名對付飛魚群逐漸吃力的畫仙:“盯緊漩渦裡的東西。”
說完,他垂眼,反身抽刀,腳踩著網麵一躍而上,就在所有人以為他將發揮屬於巫山帝嗣極端的戰鬥破壞力時,他摒卻了靈力,隻依靠純粹的手腕力量,將手中長刀逆轉,重重落在那麵由飛魚群組成的巨型牆麵上,滋啦一聲,由上而下將牆麵貫穿到底。
滾熱鮮血迸濺而出。
陸嶼然反手扯過自己的大氅,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擋,隨後扯下,長刀雪色中,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澤。
溫禾安鬆了一口氣。
九境強者大戰時能鬨出什麼陣勢她再清楚不過,但溺海這地方太邪門了,哪怕是三大世家裡的聖者來了,能避都得避著走,她還挺擔心陸嶼然會收不住手。
真把這片區域裡的東西都驚動了,就太棘手了。
隻依靠純粹的身體力量,陸嶼然周旋遊走在飛魚群中,他的攻擊手法淩厲,比幾年前更甚,永遠乾脆利落,一擊斃命,閃身而過的地方,無一例外炸開緋色血霧。
好在,靈網裡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無旁騖的操作下逐漸現出輪廓。
溫禾安走過去,問他:“還要多久?”
“馬上。”商淮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如釋重負,提起的肩膀眼看著鬆懈下去:“準備叫陸嶼然和畫仙收手了,我……”
他握著手裡的竹撐,嗓子裡的一口氣就這樣不上不下的卡住。
溫禾安心頭一涼,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怎麼了?”
商淮動了動唇,一瞬間簡直有種想對溺海破口大罵的衝動。
他手中匿氣聚攏,手掌因為用力,青筋凸起,可竹撐愣是半插在海水中,一動不動。他用力,纏在竹撐上的力道也跟著增強,他不用力,底下那道纏力倒是變得很小,可竹撐依舊拔不出來。
他本來以為是竹撐被纏住劃不動,是因為竹筏潰散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回事。
海麵下有東西纏住了竹撐。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從竹筏潰散到現在,危險都在海麵上,可大家心知肚明,最致命的東西都靜靜蟄伏在海麵下。
“現在怎麼辦?”溫禾安飛快掃了眼戰場,問:“撐杆不能再換一根嗎?”
就像竹筏一樣。
商淮搖頭:“陰官擺渡,靠的就是一根撐杆。”
溫禾安在原地定了定,商淮認命地扶額,準備叫陸嶼然,哪知她擰緊眉,麵不改色地將自己左臂上纏著的綁帶扯緊,說:“我下去吧。”
商淮一愣,旋即不可置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下哪?這可是溺海?”
他覺得這姑娘怕是忘記了自己修為被封死的事。
“現在現在隻有我能下去。”溫禾安說話的時候,一邊檢查自己的匕首,左右一翻,寒光凜冽,這種情況下,語氣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鎮定縝密:“陸嶼然下去,飛魚群馬上能把我們生吞活剝,而且他九境,溺海遇強則強,誰知道會驚動什麼。”
他是巫山帝嗣,實力有目共睹,沒那麼容易死。
自己就不一定了。
想到這,她眼皮往上一掀,看向商淮:“陰官不能離開擺渡工具,你下去,這竹筏也得跟著消散,再聚起來,又得多久?”
最主要的是,下麵的東西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糾纏,但她如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隻需要潛下去將纏住撐杆的東西割斷就行。
她毫無修士氣息,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東西注意的人,至少短時間內,最大的危險隱患是被淹死。
但她身上有個水靈罩。
形勢就是這樣,越拖越不妙。
商淮見溫禾安二話不說就夠著靈網往下潛,純黑色發絲在靈罩中飄起來,連著誒了兩聲,少年氣十足的一張臉因為各種情緒堆積而擰起來,焦急問:“你怎麼上來?”
“沒有多深。”溫禾安還有心情笑一下:“我能爬上來。”
商淮緊張又忐忑地乾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溫禾安整個人完全沒入溺海的一瞬,不知道是因為心虛,還是怎麼,他清楚地感覺到陸嶼然往這邊看了一眼。
以他對陸嶼然的了解。
那眼神絕對稱不上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