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家嫂子也在,老夫給你娘兒倆個當麵把話說清楚,四百文是出診費和今天的藥錢。以後再抓藥錢可得另算。治不治?”
應家母女倆互看一眼,齊齊沉默了。
滿屋安靜裡,隻有炕上受傷高熱的病人昏迷中微弱急促的呼吸聲。
應小滿開口和阿娘商量,“四百文,也就幾天的賣魚錢,能換回一條人命。娘,治罷。”
“四百文我們出得起。” 義母歎氣,“但你沒聽郎中說?以後再抓藥錢可得另算。誰知道還要出多少?這可是個無底洞。救個素不相識的人……”
“談不上無底洞,每天多殺幾條魚的事。娘,治罷。”
郎中畢竟久居京城,在義母的遲疑神色裡出言指點:
“我看這位郎君身上的單衣是上好綢緞質地,雖說血汙了一大片,賣不出價錢,但家境出身應是不錯。昨夜他漂來時,身上有沒有其他值錢物件?簪子、扇墜子、玉佩之類,哪怕綢緞袍子也能換個兩貫錢。”
應小滿搖頭,“什麼也沒有。”
水流從河道倒灌入陸地,衣裳鞋襪俱衝走,身上還能留件蔽體單衣,是他運氣好。
郎中扼腕惋惜,轉眼又有個主意。
“既然是家境不錯的好人家出身,人不見了,多半有家人四處搜尋。這兩天你多出去打聽打聽,最近有沒有失蹤案子。你若能順利尋到家人,把活人交過去,嗨呀,少不得有重謝酬金。”
“那是!活人比死人值錢多了。”應小滿恍然讚歎,“郎中你懂得真多。”
李郎中老臉一紅,咳了聲,起身告辭。
應小滿把人送出門時,遠遠地瞧見徐寡婦家門外圍住層層圈圈的人,各個露出唏噓神色。有個眼熟的牙婆正在奮力擠開人群,“讓讓,讓讓!讓我瞧瞧這家小丫頭,可憐見的。”
徐家小丫頭還不到四歲,人已經哭啞了,木呆呆地跪在門邊,徐寡婦的屍身橫在院子裡。
牙婆一雙三角眼斜覷女童的臉蛋,從上到下挑挑揀揀地刮一遍,嘴裡念叨:
“這場天災禍事!徐家沒了大人,隻剩個不頂事的女娃子,她娘的屍身還擺在地上,有沒有鄉鄰願意出錢買棺木做法事?沒有?老婆子手裡倒是有點閒錢,可以幫忙做一場頂好的法事,讓人安安心心地去。但徐家小丫頭我可領走了……”
應小滿隻覺得腦袋嗡地一聲,直接把人扒拉到旁邊去,帶出來備用的整貫錢全塞進徐家小丫頭手裡,對鄰居們說, “我這裡有錢,不夠做頂好的法事,至少把徐家嬸子的屍身先收斂了,彆叫人打小丫頭的主意。”
牙婆嘬著牙花叫苦,“這不是魚市的西施小娘子嗎?這回可跟你家沒關係,小娘子攔我作甚!”
應小滿沒搭理她,衝自家院子方向喊,“娘,幫我把網魚的網子拿過來。”
牙婆哎喲一聲,撥開人群往外跑。
邊跑邊憤憤道,“沒個大人撐門麵,三四歲的小丫頭能靠自個兒活幾天?老身好吃好喝養她幾年,養大了,再送去貴人家裡差事輕省地供著,老婆子在做善事!不識好人心!”
應小滿奇道,“徐家嬸子屍首還停在院子裡呢。你把她家女兒賣去做牛馬,還做善事?也不怕徐嬸子半夜敲你家的門!三四歲的女娃好養活得很,大不了一天兩頓來我家裡吃。”
圍觀人群紛紛議論起來。
徐家小丫頭抬起哭腫的眼睛,悄悄看一眼擋在身前的應小滿。
兩隻小手攥緊救急的整貫錢。
*
這天傍晚,應小滿果然招呼徐家小丫頭過來用晚食。小丫頭叫阿織,輕手輕腳地進了門,扒完半碗熱騰騰的米粥,人卻不走。
扯著應小滿的衣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喊了聲“阿姐。”
又衝義母怯怯喊了聲“嬸娘。”
義母的心都被喊化了,彎腰把阿織抱在手裡,掂了掂分量,回頭跟應小滿歎息,“瘦得跟貓兒似的。比你三四歲時輕多了。”不再提送回徐家的時候,把人抱去炕上睡覺。
炕上的小丫頭翻來覆去幾趟,吃飽喝足,身上暖和,沒多久便睡沉過去。
義母坐在炕邊低頭看紅撲撲的小臉。
人留下了,開始犯愁。
“去看看吊籃。”義母低聲嘀咕,“昨夜拖回來一個,吊籃裡的買菜錢全撒了出去。現在吊籃裡頭隻剩百來個銅子兒,夠咱家吃幾天?”
應小滿當真跑出去認認真真翻了回吊籃,“足足還有五百多文呢。咱們家吃個十天八天不成問題。”
義母瞪眼,“十天八天以後呢?吃光喝光出門討飯?”
應小滿:“再久的長命雨也不至於連下半個月。十天八天以後天就晴了,我還去魚市殺魚。有主顧吃魚,咱家就有錢吃飯。”
義母哭笑不得,拿起炕上的針線籃子做起針線活:“你啊,天塌下來你都不愁。我再做點針線活計補貼補貼,咱們娘兒倆總不能真的出門討飯。”
“娘你歇一歇。不差這點。”應小滿把義母的針線籃子挪去旁邊,“剛才郎中也說,我們既然救下個大活人,總有辦法的。”
正好到了郎中叮囑的每隔兩刻鐘冷敷退熱的固定時辰,她起身推開西屋緊閉的門。
炕上的年輕男人沉沉地昏睡著。身上還在發高熱。
或許清晨時曾經短暫地醒來瞬間,做出掙紮動靜,但之後整天再沒見清醒模樣。
臉倒是被李郎中擦乾淨了。在水裡泡得過久而顯得極度蒼白的皮膚,如今在高熱下透出不正常的嫣紅。
應小滿坐在炕邊,換過額頭退熱的冰水帕子,取一把家裡的篦子,把男人半濕半乾的頭發仔仔細細篦一遍。
確實什麼簪子都沒有。脖頸也沒有掛值錢的玉墜子。
她有點失望,但談不上意外。隨手取一截布帶把男人的頭發紮起,提盞油燈到炕邊,仔細端詳他的眉眼輪廓。
人既然昏迷在家裡不能動彈,她打算畫一副畫像隨身帶著。這兩天如果在河邊碰上尋人的親友,當場展示畫像,兩邊容易打交道。
她在燈下湊近打量相貌。
鼻梁挺直,眉鬢濃黑,唇形優美。眼睛……始終閉著。瞧著有點像內雙,不確定。
應小滿心裡默默感慨:京城人口百萬,長得好看的人真的很多啊。水裡漂來的浮屍,拾掇拾掇,居然也像模像樣的。
油燈刺眼的光芒映照下,近處的睫毛驟然動了下。
應小滿提著油燈的手倏然一縮。圓眼微微睜大,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顫動的睫毛。
眼簾沒有完全張開。
闔攏的眼瞼下,眼珠震顫片刻,眼瞼露出一罅縫隙,失去光澤的漆黑瞳孔無意識地顫動幾次。
人又徹底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