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牙人,午後又看了一遍宅子。
她看中的那處城北小宅院,進門一個四方院落,坐北朝南齊整三間瓦房,院子裡一棵上年頭的桂花樹。西邊廚房新砌的乾乾淨淨灶台。
義母愛乾淨。搬過來新屋後,再不用踩著滿地泥濘進出門戶,再不用擔憂雨後返潮的地麵,不知何時倒灌進巷子的河水。
最關鍵的是,她看中的這處小宅子地段絕佳,就在長樂街的斜對麵,七舉人巷。
長樂巷裡住著義父的仇家,晏家。
晏家長居京城,世代做官,祖上出過兩任宰相。義父說和他結仇的,就是上一任的晏相,那是個狗官!
兩邊結的世仇,老子不在了,兒子抵上。兒子不管事,孫子抵上。這一代晏家的當家人:晏容時,就是上一任晏相的嫡孫。做的大理寺少卿,名聲打聽不出好不好,總歸聽起來又是個狗官。
等應家搬進七舉人巷的新屋宅,以後早晚都能遠遠望見仇家出入動向。義父給的五十兩銀,怎麼不算用在關鍵時刻?
總之應小滿非常滿意,當場和牙人商量簽下賃屋的契約。
從午後商量到太陽落西……終於敲定細節,約好日子,由義母出麵立契。
應小滿有點高興,又有點失落。
手裡空空,肚皮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城北小宅院。
牙人的一番話仿佛鐘鳴,嗡嗡地在耳邊回蕩。
“小娘子再算算?今日給付的五十兩銀正好抵得租賃金,沒得找錢啊。”
“不可能!不是說每月賃金兩貫錢?一年二十四貫,如何沒得找?”
“小娘子不知,這間宅子賃期兩年,外加押金一個月。兩年到期後押金原數退回。小娘子仔細算算,二十五個月,折合五十貫,市價折銀五十兩整。”
應小滿震驚地攥緊沉甸甸的銀錠。這五十兩銀承載了她許多期望。
她打算先賃好屋宅,給義母和阿織添置一身綢緞衣裳,添置些家具,再買幾件趁手的的踩點作案工具,夜行衣裳……原本都打算從五十兩銀裡出。
她站在小院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下發怔,“城南銅鑼巷那邊賃屋,都是按月給錢。為什麼城北七舉人巷的屋子一次要給足兩年的錢?”
牙人視線刀子般地掃過應小滿身上的素衣布鞋。生得如此標誌的小娘子……牙人把難聽的話硬生生吞回去了。
“偌大個京城,富貴貧賤各有不同,不同地段的規矩怎可能一樣。這處七舉人巷,原本就是六品京官才住得的好地段啊。左右皆是體麵人家,巷子出去斜對麵,喏,那便是曾出過兩任宰相的晏家高門,當今大理寺晏少卿的住所。小娘子手頭緊張的話,往南邊和西邊找找房子?何必非要往七舉人巷裡搬。”
應小滿抿了下嘴唇。天生愛笑的弧度繃成一條直線。
“就是要七舉人巷裡的屋子。沒有更便宜的了?”
“這處就是最便宜的了。”
應小滿把手裡攥得發熱的五十兩銀放在桌案上。“就定這處。明日我娘來簽契。”
兩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七舉人巷,一路回家,整個晚上都很沉默。
義母灶上煮飯的功夫拿眼風瞄她十多次。等全家吃飽喝足,把阿織抱回炕上睡下後,母女兩人在屋裡壓低嗓音說話。
“新宅子沒談成?”
“談成了。極乾淨的清淨小院,院子裡一棵繁茂桂花樹。約好明天簽契。……城北的屋子太貴了。”
“這麼好的屋子,貴有貴的道理。賃金多少錢?”
“……兩貫。”
“兩貫錢!一個月!”問清楚數目,義母氣都喘不順了,“租一年得二十四貫錢!你爹給你留的錢還能剩多少!”
應小滿不敢說話。
義母又喃喃道,“銅鑼巷這處雖然地勢不大好,但也不是年年都淹水。要不然,再住一年?”
“……住這裡報不了仇。”
母女倆相對沉默了。
整個晚上應家都很安靜。應小滿被義母督促著吃完一碗水蛋羹,又捧起第二碗蛋羹送進西屋,取出油紙坐下記錄今天的新賬目時,人還是懨懨的,不怎麼想言語。
桌邊幫忙舉油燈的郎君看在眼裡,主動問起,“剛才聽應夫人在屋裡高聲說‘兩貫錢一個月’。莫非是新住處一個月的賃金?”
“太貴了。”應小滿吸了吸鼻子,“城北的屋子怎麼這麼貴。他們是不是坑人呐。”
“兩貫一個月的賃金還算公允。有些靠近皇城的好地段,賃金都是十貫往上。”
郎君打量她懨懨的神色,想了想說,“我會隨你們搬進新宅子住。兩貫的賃金,我支付半數便是。”
按理來說是好消息,聽來該高興的,應小滿也果然笑了笑。但那點笑意卻又很快散去了。
西屋郎君察覺幾分不對。 “怎麼了?”
“今天給出去的五十兩銀錠,是我爹給我的。”
有些話不能和阿娘說,倒可以和外人說兩句。應小滿在油燈下邊寫邊說:“ 拿出去就知道會花用,但總以為會剩點下來。沒想到那麼大一錠,半點沒剩下,畢竟是我爹過世前留給我的……”
“念想?” 西屋郎君接了兩個字。
應小滿寫字的動作一頓,啪嗒,一滴水珠滴落油紙上。她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
暗藏的情緒一旦說出於口,便失去了原本翻江倒海的威力。她很快從短暫低落中恢複,漸漸平靜下來。
記錄好當天賬目,西屋郎君新添三十文欠債,應小滿把油紙收好,瓷碗往對麵推了推,“吃罷。娘說這碗水蛋羹不算你錢。”
“多謝應夫人體諒。多謝應小娘子送羹。”西屋郎君坐在對麵,邊吃邊問,“你家尋的是城北哪處?”
應小滿:“七舉人巷。”
西屋郎君才吃進一口,動作便頓了下。
“原來在七舉人巷。”他手裡的瓷匙攪了攪蛋羹,瓷匙碰著湯碗,叮叮當當一陣輕響。
“倒是離我家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