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巷口響起輕盈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準確地避開所有坑洞水窪,停在應家門外。
柔韌纖細的腰肢彎下,熟練撈起地上的油燈,燈環勾在手中。光影不停晃動,從門外映進門裡,映出小院裡深夜等門的身影。
應小滿彎著眼衝院門裡喊,“娘,我回來了!”
院門從裡麵拉開,迎出來的卻不是義母,而是個子高挑的郎君。
眼尾微微上挑的一雙清潤眸子映出油燈的暖光,西屋郎君站在門邊,笑應道,“回來了。”
應小滿一怔,“怎麼是你?”
“夫人在屋裡看著幺兒,不放心你走夜路,叮囑我看住門口的油燈。”
“哦,好。”
夜裡守門照亮的換了個人,西屋郎君站在院門邊,那是義母夜裡每次等門站的同樣位置,但郎君個頭高,略微低頭才不會撞著門框,接過她手裡的油燈,又接過鬥笠和防水油衣。
他每接過一樣物件,應小滿便悄悄瞄一眼,忍著心裡異樣的嘀咕。
如同義母平日裡做的那般,西屋郎君照常把鬥笠和油衣和掛去院牆邊。應小滿不自覺停了步子,等他掛好。
兩人一起往堂屋方向走。
西屋郎君看她犯心事的模樣,“今天去新宅那處不順利?”
“新宅那邊倒好,隻要肯交錢就順利。”想起官府征收去的半貫錢,應小滿心肝兒都疼。
回來路上原本還沒有想好。但兩人閒說著並肩走進堂屋時,她覺得可以提一提。
“京城有個地方叫做鬼市,你聽過沒有?”
身邊的郎君神色一動,“聽過。不是個安穩地界,買賣糾紛頗多。官府時常過去巡查清理。”
“我倒不怕糾紛。但聽牙人說,幾乎沒有小娘子去鬼市,我獨自去談買賣太顯眼,怕被人追蹤來家裡。多帶幾個人手才好。”
應小滿說著,從屋裡取出記賬油紙,當麵就要勾欠賬。
“你陪我去一趟鬼市,最近三天吃喝都不算你的錢。怎麼樣?”
西屋郎君的桃花眼微眯起,抬手攔住。“早和應小娘子說過,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欠賬留著不要動,我陪你去鬼市便是。”
應小滿驚訝之中帶著一絲感動,收起油紙,讚歎說:“你這人還是蠻不錯的。”
*
瓦子門外的鬼市,開市講究時間。清晨之前,黃昏之後,總之專挑看不清買賣雙方臉孔的時段開市。
四更天,應小滿踩著布鞋麵沾濕露水,走到了瓦子門城牆下。
她不舍得出錢雇驢車,三更就起身,從銅鑼巷一路硬生生步行過來。還好西屋郎君認路,熟門熟路地指給她方向,沿途沒有走岔,一個時辰堪堪走到。
隨意尋三尺平坦地麵鋪開黑布,冷玉色的精巧象牙扇往黑布上一擱,應小滿回頭問,“東西顯眼不?”
豈止顯眼。
自從應小滿走進鬼市地界,周圍買家賣家的幾十道目光,簡直都齊刷刷盯在她身上打轉。
這地界三不管,買賣雙方約定即成,不通過官府,不立契。通常是賣貨,但過不了明處的人口拉來鬼市買賣的事也不算罕有。
竟有十來歲的小娘子敢來這處,不怕被人當貨扛走?
西屋郎君把她輕輕一拉,示意她換個地方,去緊挨著瓦子門城牆的那片地界。
“那邊靠近城門。官府巡查的隊伍例行從城牆彎轉過來,那處鬨事的人最少。”
應小滿張望幾眼,城牆邊上的人確實不多,零零星星幾家。
“那邊鬨事的人少,買賣的人也少啊。”
“今天擺攤的幾十家隻你一個小娘子,任誰路過都會好奇多看兩眼。”
說的很有道理。應小滿當即換個地方擺攤。
白色的象牙扇擱在黑布上,在夜色裡瑩瑩發光。很快便有買家過來打量雕工成色。
四更天逛鬼市的買家都不露麵目,有的拿鬥篷裹住頭臉,有的帶一頂鬥笠。
“這扇子倒是不錯。”戴一頂風帽擋住大半張臉的男子停在攤邊。
來人從聲音聽來年輕得很,穿了身質地上好的團花紋撚金袍,玉鉤腰帶,腳蹬烏皮靴,不知哪家的公子哥兒,熟練地開合幾下象牙扇,笑問,“小娘子開價幾何?”
應小滿鬥笠嚴嚴實實擋著臉,蹲地上不起身:“一口價,十貫錢。”
“十貫倒是頂便宜的價。在彆處再拿不下這麼好的扇子。”
風帽的公子哥兒調笑道,“隻可惜,越便宜越可疑。這把雕工精絕的象牙扇——隻怕來路不正罷?”
話音還未落地,應小滿唰一下站起身,從公子哥兒手裡搶過象牙扇,擱回黑布上。
“不買就走。少囉囉嗦嗦的。”
“喲!”那公子哥兒懵了一瞬,忽地又笑。
“你這小娘子好大的脾氣,我又沒說不買。怎麼,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讓我瞧瞧這位聲音清脆如珠玉、脾氣卻壞的小娘子,到底是顏如玉,還是母夜叉?”說著竟伸手要揭鬥笠。
應小滿蹲著一偏頭,避開伸來的手,犀利地盯一眼公子哥兒,伸手把隨身帶出來的沉甸甸的布包袱拎來麵前,開始解布包袱的死結。
西屋郎君已經走上前來,把人往身後擋,抬手攔住輕佻動作。
“兄台自重。”
那公子哥兒還在笑,“把年輕小娘子帶來鬼市,敢問這位兄台,你來賣扇子的還是賣人的?亦或扇子和人一起賣?扇子的成色大家都見到了,這小娘子的相貌麼,還沒見著——”
“小娘子是賣家。按鬼市規矩,你在這處揭她鬥笠,壞了鬼市的規矩。”
西屋郎君慢悠悠道,“兵部莫侍郎家的三公子,莫赫言,莫三郎,頭一趟來鬼市?”
莫三郎當場被人叫破身份,驟然吃了一驚,連退兩步,本能地抬手去捂風帽。“你是何人!”
耳邊砰一聲悶響。
應小滿終於解開死結,把沉甸甸的包袱打開,取出裡麵的物件,扔在攤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