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雪夜,大郎還是突然犯病,不治身亡。
長公主目光慢慢暗淡下來,陸驥也被勾起了往事,拉著她的手歎了口氣:“是我對不住你。”
“同你有什麼乾係?是大郎福薄,怨不得誰。”長公主捏著帕子壓了壓,“怎麼好端端的又說起這件事了,飯食已經擺好了,快用膳吧。”
陸縉仿佛沒聽見似的,直到江華容給他布了菜,他才略略回神。
眉眼卻是冷的,並未動幾筷。
江華容以為是布到了他不喜的菜,也不敢再動,一頓飯不言不語,吃的十分安靜。
長公主看出了二人間的冷淡,又看看外頭水榭裡個個聲如銀鈴,嬌豔欲滴的小娘子,心下有了計較,等用完膳後,便尋了個借口將江華容支開。
“這幾日庫裡新進來一批南邊來的軟煙羅,聽聞是林氏的,他家料子聞名江南,薄如蟬翼,柔軟細膩,你且去挑幾匹,裁了做帳子,或是拿來罩在衣裙上頭都是極好的。”
“我正想要這個呢。”江華容不疑有他,謝過了婆母隨著嬤嬤去了。
陸縉也要離開,卻被長公主留下:“二郎,你且等等。”
長公主將人拉住,讓他先用茶,然後直接了當地問道:“你同新婦相處的如何,可還滿意?”
陸縉沉默了片刻,隻說:“尚可。”
那便是還有轉圜的餘地了。
長公主思忖道:“你若是不喜江氏,家塾裡來了許多小娘子,我聽王嬤嬤說裡麵有個極好的,你若是願意,我便將人叫過來給你瞧瞧。”
陸縉眉頭一皺,卻一口回絕:“母親不必操勞了,兒子不納妾。”
“這是為何?你如今是四品,按例可有一妻四妾,隻納一個又不逾矩。”長公主不解。
“父親既無妾室,兒子自然不敢有。”陸縉眼簾一掀,看向開國公。
“你同你父親怎麼能一樣?”長公主目露詫異,“我和你父親一起長大,對他的脾性習氣一清二楚,當初他求娶我時便說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他若是敢納妾,我可不依,你外祖更不會依!可你不一樣,江氏是意外嫁過來的,你甚至都不知,這些年公府也夠提攜她娘家了,你就不必再委屈了,自然要選個可心的當枕邊人。”
陸縉端坐著,一言不發,隻端起了茶盞低頭抿著。
長公主見狀又碰了碰開國公的手肘:“老爺,你去同你兒子說說。”
“平陽,你何苦難為我。”陸驥皺著深眉,捋著胡須側過了臉。
長公主瞪了他一眼。
陸驥無奈,斟酌了一番,才試著開口:“淵停,其實……”
他一開口,陸縉倏地擱了手中的茶盞,直接起了身:“時候不早了,兒子還有事,母親和父親慢用。”
“二郎!”
長公主站起身要挽留,然陸縉卻隻頷首,頭也不回。
“這孩子,一去兩年,怎麼脾氣愈發硬了。”長公主瞧了一眼冷掉的茶水,又看了看外頭那些鮮豔欲滴的小娘子們,頗為可惜。
她回頭找陸驥抱怨,陸驥卻隻拍拍她的肩:“兒孫自有兒孫福,淵停生性寡淡,大約不重女色。再說,他不納妾,願敬著正妻,自然更好,你就不必操心了。”
長公主猶在喋喋不休,陸驥卻替她遞了一盞茶上去:“來,潤潤嗓。”
“你慣會來這套。”長公主直發笑,卻十分受用,攪著手中的荷葉茶又想起了一人,“說起來,這荷葉茶還是當初裴絮在的時候教了嬤嬤做的。她是醫女,最懂這些方子了,當初大郎也是有她照看著,才能平安長到七歲。”
“隻可惜,大郎還是去了。”長公主眉眼凝著幾分惆悵,“那時,她愧疚難當,請辭要離府,我當時悲痛過度便準了。現在想想其實大郎命該如此,她那幾年已經儘力了,著實不該怪她。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她若是還活著,恐怕也該當祖母了吧……
陸驥端著茶盞的手一頓,手腕微抖。
“怎麼不說話,你不記得她了?”長公主朝他比劃了一下,“就是那個'未若柳絮因風起'的絮,她中間還請辭過一次,回去待了一年,聽聞是回家成婚,還生了一子,那孩子,大約……跟我們二郎差不多年紀吧。”
陸驥端起茶抿了一口,聲音淡淡的:“是麼,記不清了。”
“也對,我怎麼問了你,你一向粗心,從不在意府裡的女眷,又怎會記得一個小小的醫女……”
長公主找不著人說話,人老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不在了,心生寂寞,於是便支著腮,看起水榭那邊年輕活潑的小娘子們來,仿佛才能找回一點意趣。
***
水榭裡,早上的事隻是個插曲,一群小娘子們雖然各懷心思,心地卻都不算壞,待著江晚吟尤其和氣。
然越是這樣,江晚吟便越是無地自容,這一天如坐針氈,膝蓋上的隱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事發的險境。
心口亦是被束著,夏日裡悶得出了疹,又疼又麻。
直到回了水雲間,江晚吟解了束縛,方好受一點,
隻是換衣時,偶然瞥見了銅鏡中的影子,她唇角的輕鬆驟然凝固。
她這幾月被迫多食,已經與長姐身形相似,越發有新婦之態,哪裡像是剛及笄的少女?
江晚吟雖不在深宅中長大,但也懂得禮義廉恥,知道自己如此這副模樣有多不光彩。
她目光微微發抖,緩緩地閉了眼,不願再看,隻希望這一切能趁早結束。
今晚披香院沒來叫她,江晚吟卻仍是睡不著,睡到夜半眼底還是一片清明,便披了衣,提了風燈到湖邊走走。
今夜刮的是東風,不知是誰悄悄燒了紙錢,江晚吟在湖邊坐下的時候,剛好有燒到一半的銅錢紙落到了她肩上。
她伸手拈下,目光幽幽的盯著,又想起了裴時序。
當初要成婚,其實不用那麼麻煩的,隻要假死,然後以林家的女兒身份出嫁便好了。
但裴時序卻不許,他一心一意想給她一個正大光明的婚儀,所以明知自己身份不夠,仍是想儘一切辦法捐官,向她的父親忠勇伯提親。
可如今,為了能見見那張臉,她卻變成了這副樣子,若是裴時序還在,恐怕也會厭惡她吧……
江晚吟本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但今日眾人的目光還是無形中刺痛了她,她更不敢想陸縉的反應。
他那樣沉穩正經的人,什麼都不說,隻看過來一眼,便足夠讓人難堪了。
若是知道這一切又當如何?
夜風微冷,江晚吟抱著膝坐在湖畔,遠遠地望著湖麵上幾片沒燒完的紙錢,鼻尖泛起了酸意。
酸到忍不住出聲時,身後忽然傳來了沉沉腳步聲,江晚吟忍著淚,警惕地一回頭,卻看到了披著大氅夜行的陸縉,頓時心慌起來。
陸縉大約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妻妹,落到她哭濕的濃密睫羽上,目光微頓。
四目相對,夏夜的風,似乎忘了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