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還是老毛病。”沒有多久,他手一抬,眼簾一垂,“後天思慮太多,心緒常年怕都不大好,脈象有些鬱結。方子隻做一兩味添減便好,得了閒最緊要還是時常出門走走。能練套五禽戲強身健體,那就更好了。”
四太太淡淡一笑,對權仲白的話,似乎並不大往心裡去。“我就是愛犯懶,辛苦子殷了,可要先用些茶水?”
接連給兩位女眷扶脈,間中休息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權仲白微微一搖頭,“不必了,您的脈不難扶。”
他便換到蕙娘身側,舉起手來,征詢地望了她一眼,自有人為蕙娘卷起袖子,露出了一點點霜雪一樣的手腕。權仲白那兩根特彆纖長的手指,就穩穩地落到了蕙娘腕間,帶了點力度,一下就壓準了她的脈門。
這還是蕙娘第三次——在這一世,是第一次,同男人有肢體上的接觸。焦勳握她手時,她嚇了一跳,心是跳得很厲害。但那種不適感,不及此時萬一……權仲白指尖下壓的就是她的脈門,他的手指像是帶了雷霆,讓她打從脊柱骨底下燃起一線麻疼,像是連心都被人攥在了手裡,隨時可以握爆……同前一世一樣,這感覺,一點都不好。
她強忍著輕輕呼了幾口氣,儘量使心跳平穩,免得露出端倪,為權仲白察覺,讓他小瞧了去。權仲白似乎感覺到了,又似乎全無感覺,他撩了蕙娘一眼,眉峰慢慢地聚了起來,神色漸漸,也有了幾分凝重。
一般人為大夫把脈,最怕就是他臉色不好。四太太一看權仲白,有些著慌了。“子殷,蕙娘她——”
權仲白並未答話,他猶豫了一下,竟開口低沉地道,“如無冒犯,我想和十三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四太太臉都白了!
權二公子的扶脈絕技,京城貴族都是見識過的,當年他常常給焦四爺扶脈,有時候手一搭上去,就能問,“四爺是否最近幾個晚上都未能合眼……”
難道蕙娘竟有什麼隱疾不成!因為她自小習拳,身體一向康健,這麼些年來,也就是得了閒吃些固本培元的太平方子而已……已經有很多年沒請權神醫來扶脈了。
“有什麼事是我這個當娘的不能聽的呢——”她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就站起身來,求情一樣地看著權仲白,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你就隻管說吧,你是摸出了什麼——”
見權仲白露出為難之色,四太太一下又不敢聽了,她看了女兒一眼,見蕙娘反而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便迫不及待地把擔子撂到女兒肩上。“二公子要問,就儘管問吧……綠柱,你留下服侍姑娘!”
說著,便帶上一乾從人,慌慌張張地出了裡間。綠柱看看權仲白,再看看蕙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呢,蕙娘衝她輕輕地擺了擺頭。她待要不走,可受不住蕙娘眼神,也就垂下頭去,退出了屋子。隱約的詢問聲,頓時就從門簾處傳了進來。權仲白回首一望,不禁眉峰微聚,他走到門邊,輕輕地合上了門板。
隔著一層玻璃窗,院子裡的婆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兩人的舉動,再說,雙方家長已有默契,兩個人幾乎等於是有名分的,雖有些越禮,可畢竟不大荒唐,再加上四太太直接就把權仲白的意思往最壞方向去猜,現在估計都已經派人去給老太爺報信了……一時倒也無人敲門。權仲白在門邊低頭站了一會,似乎在醞釀言辭,過了一會,他這才舉步走到蕙娘身邊,拱了拱手,低聲道,“男女大防,不得不守。如不做作,恐怕難以和姑娘直接說幾句話,姑娘身體康健、脈象平穩,並無症候,請不必擔心。”
也許蕙娘沉著冷靜的態度,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從他開口要和蕙娘單獨說話開始,她就一直高傲地抬著頭,眼神裡幾乎帶了一絲嘲諷。權仲白的安慰裡是有一絲試探意味的。蕙娘卻沒和他繞彎子,她有點不耐煩,“二公子,現在屋內也沒有彆人了,您不必再堆砌詞彙,有話大可直說。”
大姑娘對未婚夫說話,語氣是很少有這麼硬的。就不是未婚夫身份,以權仲白的才情容貌、身份地位,這輩子恐怕也很少有人用這種態度對他說話。他肯定有些吃驚,話哽在喉頭,一時竟無以為繼——不過,人生得好,就是占便宜,連這愕然以對的神色,出現在權仲白臉上,都顯得很有幾分可愛。
“那我也就不客氣了。”這個風度翩翩風流內蘊的貴公子尋思了片刻,也就自嘲地一笑,態度還是那樣溫文而從容。“我的經曆,想必十三姑娘心裡也是清楚的……這輩子姻緣不順,如今已經無心婚配。縱勉強成親,以我放蕩懶怠的性子,日後難有成就,恐怕也是耽誤了姑娘。再說,往後這些年,恐怕出門在外的時間會越來越多……以十三姑娘的人品、心性、身世,實在不必屈就於我這個一無是處,不入上九流的老庸醫。我也實在是不敢耽誤了姑娘,乘親事沒定,聽聞姑娘在家也能說得上話,便趕緊來給姑娘送信了。還請姑娘同閣老分說一番,這親事……最好還是算了吧。”
很多自貶,很多誇獎,說得非常客氣,表情也十分誠懇。但意思並不會因此而變得更柔和一點——
權仲白明明白白,就是來拒婚的。
即使已經經曆過這麼一次幾乎一樣的對話,即使已經在心底無數次地重溫了這屈辱的一刻,聽到這溫存的遣詞造句,從權仲白薄而潤的紅唇中,被那清亮的嗓子化作了聲音時,蕙娘也還是眼前一黑,差點沒背過氣去。
她這一輩子,處處都高人一頭,要不是命差一格,沒能出生在嫡太太肚子裡。恐怕真是無可挑剔,連一個毛病都挑不出來了。又從小跟在父親、祖父身邊,也是見過一些同齡人的。不誇張地說,單單是她知道的仰慕者,少說就有四五個,這還有一些藏得住心事的人,比如何芝生,他不說,蕙娘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可以說不管把她許配給誰,對方就算心裡不高興,也絕沒有人會和權仲白這樣,特地上門來當著麵回絕親事。如果說她原本對這門親事,還抱著大體滿意的心態,在這幾句話之後,這所謂的大體滿意,也就變成了大體並不滿意——並不隻是因為權仲白看不上她,更多的卻還是失望。
對將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未來夫婿,其天賦秉性那深深、深深的失望。
蕙娘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將種種翻騰的情緒全都壓倒了心底,一時間,她竟反而還有些得意:前一世,她先已經被權仲白的種種做作,給打亂了心神,又因他出人意表的要求大吃一驚,倉促間隻能端住架子稍微應付幾句。事後整理心緒,倒是有無數的話想要說了,可那時候,權仲白也已經去向南邊,到她意外身亡,他都沒有回來……
重活真是好,蕙娘想。起碼這一次,她有成百上千的回話,早已是千錘百煉過了,就等著從她口中噴薄而出,釘子一樣地釘到權仲白臉上。
“二公子。”她這下倒客氣得多了,甚至還首次解頤,奉送權仲白一個微笑。“我就有一個疑問……”
見權仲白神色一動,全副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過來,那雙亮得過晨星的雙眼專注地凝視著自己,傳遞著忐忑、盼望、歉疚等諸多情緒……蕙娘滿意地笑了,她也認認真真地望向權仲白,輕輕地啟開朱唇。
“我想知道,二公子和我焦清蕙之間,究竟誰才是男人——或者這麼問還更好一些,二公子,您到底還把不把自己當個男人看呢?”